只是回府第二天,樱花便被送来了缙王府,因着是要移栽,所以都是光秃秃的。看着有些凄凉。萧络没说什么,但应该也是默许了将那些樱花树栽在荷风苑,有异常兴奋,甚至比过年还高兴。对于樱花,我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偏执,陈总管将樱花送到缙王府上了,末了,还对我说道:“王妃,您可要把这树种好了,陛下可要来看樱花的。”
我笑得灿烂:“臣妾遵旨。”
当日清晨,我便差碧浅叫来园艺工,将樱花树栽下。大约用两个时辰,我便一直在旁边看着。聚精会神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我全然不顾。当最后一块土被踩实,心中才似乎放下了什么。
“小姐”漱玉站在身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看着她,她的脸骤然红了,小声道:“刚刚殿下来过了,只是……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我了然,应该又是兴师问罪吧。毕竟在昨日的宴会上,童沫因为我而失了面子,按他那样的宠爱,必定是要来质问我的,我也不打算再忍了,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再来找我,这让我轻松了不少。
我不只一次地问我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萧络放弃了质问?
没有答案,一直没有答案,也许,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再没有人在耳边念着萧络,他今日去了哪苑,昨日又同谁共度春宵,已与我彻底没了关系,我只是苦练书法,偶尔还会临摹一下名家的画作,聊以度日,浑浑噩噩中,竟然不觉已是一月。
我答应过大哥,要在这一天回家,因为这一天是大哥娶妻的日子,亦是绾姐姐出阁的日子,不管是出于什么,我都应该回去。
萧络亦是要回去的,只不过他是回宫。
我选了一袭淡青抹胸长裙,搭配雪白罩衣,腰佩古玉,发绾成随云鬓,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微色唇角,淡淡的笑也始终蔓延不进漆黑的瞳。
从他面前走过,我始终目不斜视,额头却微微沁出了冷汗。他看着我,直到走到大门外,我才放松僵硬的身体,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掏出手绢,拭去额上的汗意,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自嘲地笑自己,太痴,太傻。
昕儿和漱玉站在身边,催促道:“小姐,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我登上了马车,将我那些可笑的念想全部舍弃,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任府,我的——家。
汀墨苑忙得有些天翻地覆,四夫人生怕漏了什么,便处处叮嘱着,见我来了便拉着我帮忙张罗,看来的确是差人手,我便后悔没有将赤霞、碧浅她们三人带来,多个人都好啊……直到后来,我才见到大哥,虽一袭大红喜服,神色亦是淡淡的,丝毫没有一丝欣喜。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他眼神一动,瞟到我,神情有些松动,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看得清我眼底的懊悔和悲意,安抚地朝我笑了笑,然后便走了出去,再没有看我一眼。泪水在眼中,模糊了我的视线,可我却笑了出来,努力地忍着,不让它掉下来。今天可是大哥大喜的日子,我们谁也不能哭。
他的感情,我不是没有明白,只是,他和我的身份,还有我心中所爱,都注定了我们之间,永远只有亲情。
默默转过身,却在身后看到任毕笙,目光苍凉,他说:“我们也该走了。”
我这才惊觉,宫中的赐宴,我们是不能缺席的,但是,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荣耀。娶皇家女,看似极尽富贵,实则与入赘无二。只要是一个有志向的男子,定然是不愿接受这样的“恩赐”。想必,他也因此而苦闷吧。
还是那样的宫殿,只不过我再也没有了任何兴致来赴宴,不过刚刚开宴,我便寻得了理由从殿中逃了出来,避过众人耳目,找到一个极其安静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静得有点可怕。
我一向害怕黑暗,对于这样的阴暗,我心中自然便生出几分惧怕,前方突然出现一扇门。一阵风吹过,门前白色的灯笼明明灭灭,更添了几他阴森。
心一横,便走了进去。宫殿清冷,似乎很久没有人清扫过了。因着是夜晚,便看不清这一方小小的院子模样。难不成是冷宫?我被心中这一想法给吓到了。踯躅着,最终还是抬阶而上,敲响了那一扇紧闭的门。
“恋儿?”屋内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窗子上投下的影子渐渐变大,应该是那个声音的主人。她走过来将门打开,边道:“你怎么才回来……”然而捍到是我,脸上变得愕然。
我此时才意识到这样随便闯入别人院子是不正确的。顿时有些尴尬,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这个,这个……”
倒是那个女子善解人意地开口:“姑娘你迷路了吗?”
我摇手道:“不……我不知道我不什么会走到这里来。”眼中净是茫然。
她侧身让我进去:“那便先进来吧,这儿没有好茶可以用来招待姑娘,请姑娘不要嫌弃。”
我愈加惶恐:“是我叨扰了。”
屋内烛火幽幽。这时我看见她的容颜,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真的很美!而且,更令我在意的是,她这幅容颜……太过于熟悉!但在这一刻,我完全不记得何时遇到过她。这样只需一眼便能铭记在心的容颜,然后便又是疑问涌上心头:为什么这个美丽的女子会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她是谁?又是谁任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姑娘很惊奇吗?”她开口,却平静得波澜不惊。
我点点头,挣扎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她垂了眼,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良久才道:“我是素和滟。”
素和滟!如同惊雷炸响。心中有万般猜测,惟独没有这一种。素和滟……谁会不知这个名字!昭帝曾经最宠爱的妃子,亦是萧络的母亲——和贵妃!我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我此时的震惊。我只有虔诚地跪下来:“母妃,请受儿媳一拜!”
她惊愣住,看着我给她磕了三个响头,便将我扶起来,淡然的脸色有了微微的动容:“你……你是络儿的妻子?”
我点了点头,心中有一种疑问,可终究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她,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我竟不知,已过了这么多年,边络儿也娶了妻。”
而我只是笑,任谁都看得出那笑容下的凄凉。
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她道:“这么多年,我没能陪在络儿身边,我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语气很平静,可神情,却越发寂然。
我心中一酸,压抑住自己的激动,淡淡道:“若他知道母亲如此境遇,必会痛恨自己为何会让母妃独自一人受苦,母妃也不必太苛责自己。”
她看了我一眼,眸中的神情,分明是赞许。
“到了这囚笼,我也不再奢求什么了,被敬妃用了诈死的药,送到了这里。”她冷笑了一下,又道:“即便人们知道那墓中人不是我,却不会想到我就在这宫中,被人监视,寂寞终老。”
我忍不住问出来:“为什么不逃呢?”
“逃?”她脸上是一抹绝望的微笑,“逃到哪里去?亲人的命,甚至我的命,都捏在她手里。她给我下了毒,若没有刀子定期给我服解药,我便全毒发身亡,解药,也只能暂时压制药性而已。若是也就罢了,她以我族人来威胁我,若是因为我而使家族倾覆,我素和滟万死难辞其咎!”
“母妃……”
“你呢?她笑着问我:“你是哪家的孩子?络儿对你好吗?”
我低眉敛目:“我姓任,闺名倾雪,他对我……还好吧。”底气不足,尾音都飘散在风里,带起了一片寥落与苍凉。
“任家?这么说你是阿笙的女儿?”她微愕
我眯了眯眼,悠然道:“这么说,你认识我爹?”看她的神情,应当是了。
好似乎沉浸到往昔那段时光里,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情:“我和你爹,从小一起长大,并且,若不是他,我怎么可能会好好活下来?一直以为,我会成为他的妻,可是……我终究被锁在这深宫中。可现在,还能见到你,听说你和络儿的婚讯,我也……安心了。你,是个很好的姑娘,络儿……会喜欢你的。”
我苦笑道:“但愿吧,只是,该离开了呢。”
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恐怕你现在很难出去了,敬妃便是如今的皇后。你知晓了一切,若她知晓,断不肯让你继续活着,刚刚他们以为你是我的婢女念儿,如此便也只能装作是念儿了。”
我冷笑:“谁信呢,母妃,你……”
她神色一黯:“念儿一直是蒙着面纱,因为……而今她的与你相似,你还是可以这样离开。”
她抬眸对我笑:“走,我送你出去。”便引了我往门口去。我突然扯住她的袖子:“母妃,如果我以后要见你,该如何?”
她温柔道:“这些年我一直让人关注络儿,在缙王府外有一家成衣店,便是我的人。念儿每次会到那里,你若要见我,我留信在那里,念儿自会来寻你,你们换了衣服便可到这里来找我,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她送我到门边,突然道:“你刚刚带回来的丝绢不够好,再去换一条!”
我会意,垂眸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去换。”克制着自己想要跑的冲动,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凭着记忆,终于走到那灯火明亮的地方。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父亲正站在廊下,焦急地等着。看来宴会已经结束了。疾走几步,我忍不住喊出来:“爹!”
他听见我的声音,走过来,似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你可算回来了。”
我定了定神:“宴会散了吗?”
他点点头,口中顿时苦涩难言。所以他这是将我抛下了吗?为了童茉,毫不犹豫地将我舍弃?眸色沉黯。可父亲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道:“刚刚缙王殿下还问我是否见到你,我说你决定回家,是以先行离开了。”
我喃喃自语道:“他……原来是关心我的吗?”
父亲却脸色一沉凛,道:“但你确实应该回去了,你母亲……病危。”
“什么!”这话却如同晴天霹雳,怎么会?!对我那般好的母亲,才貌双全的母亲,怎么会病重?如此红颜,怎会凋亡?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虽回去,但切不可再住汀兰苑,汀素苑我已叫人收拾出来了,那离汀兰苑也算近了,你便先住那里吧,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我看向他,脸上隐隐有了沧桑的痕迹,两鬓皆已斑白,想必,这段日子下来,他也十分辛苦。或许,不仅仅是我一人,辛苦,只是心苦。
到了任府时,已是深夜了。我倒是想立即去看母亲,却被父亲拦下了:“明天再去吧,现在你母亲应当睡了,便不要再去扰她了。”
我黯然应了,昕儿两人先我一步到达任府。于是等我到达府里时,所有的都已经张罗好了。任毕笙又遣了两个婢女过来,皆是乖巧柔顺,一个叫琴月,一个叫棋心,他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便要离去,我突然叫住他:“父亲,你爱母亲吗?”
至少,我要在母亲在世时弄清楚这个问题。他回头,深深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有光影变幻,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爱过。”
所以是现在不爱了吗?我几乎脱口而出:“那素和滟呢?”然终究还是忍住了。然后他笑起来:“只是,此生她都不可能原谅我。”那语气中的辛酸,无论如何也无法抹杀了。原来……朝廷上权势滔天的任相,也不过是个有喜有怒,会痛会累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我淡淡一笑:“父亲,天色已晚,女儿不送了。”那笑容里,满是疏离。
他见我如此,长叹一声,深深看我一眼,便离去了。我凝视着他的背影,明显是佝偻了,苍凉得令人心酸,我突然发觉,原来他一直承担的比我们多。身为任家家主,生来便注定要承担这样的责任。那么,接下去,是要轮到我吗了?只是随手拨弄,他人的命运便会发生翻来覆去的变化!
这具身体里面流的是门阀的血液,我凝眉看去,这双白皙纤细的手,是掌控着他人的命运吗?
近三更,我才勉强睡去。然而早晨方辰时便醒来,唤不昕儿、漱玉替我梳洗一番,低低绾了一个随云鬓。我素来厌恶艳丽的色彩,是以只有青、白、蓝这样素净的颜色,昕儿遂替我先了一件淡蓝色底绣着白色百合的长裙。它贴着我的腰身,细细地勾勒出我婀娜的曲线。不得不说,任倾雪的身材真的不错。
漱玉和昕儿便随着我往汀兰苑疾步走去,刚一跨进院子,便闻到了袅袅药香,有些苦涩,然后便隐隐约约的听到几声咳嗽。心中一紧,便抑制不住地奔了进去,失声呼道:“娘……”
榻上的女子闻声便望过来,已是瘦得只剩骨头,那双眼睛显得尤其大,幽深得看不到底。
“雪儿?”她似乎惊愣住。。
“娘……”我哽咽住,“娘,雪儿回来了,你要好好喝药,乖乖听大夫的话,你一定可以一直陪着雪儿的,我不许你死,不许你死……”
她抱住我,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雪儿,娘不能陪你了……好好活着,那南寥古琴,便留给雪儿了……”
泪如雨下,我已是泣不成声。那是母亲最后的一段时光,惬意得仿佛不像真的。我守在母亲身边,肆无忌惮发地笑闹,时而对花独酌。时而吟诗赋词,时而寄情于琴,但眼峥得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如此混沌得不知过了几月,竟连顾恋之和司徒浪的婚礼都错过了,而任毕笙也很少到汀兰苑来,即便是来了,也只是默默站着,又默默离去。
母亲去世是在一个冬夜,我和昕儿都守在母亲床前,她突然有力气,从床上坐起来,让我把梳妆台抽屉里的一叠纸拿过来。我依言照做,又让昕儿拿了烛火来。她颤抖着拿起烛火点燃了那一叠信,暖江的烛火映亮了她憔悴的脸庞。她笑出来,眸中却似含着泪:“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然后看着那燃烧的纸如折翼的蝴蝶一般落进火盆里。
她卧在床上,拉着我的手,笑着说:“雪儿,好好照顾自己。”带着留恋的眼神掠过屋中的摆设,她低喃一句:“终究……等不到了……”
我有些哽咽:“娘,您要撑住,琴月和棋心已经去叫父亲了。”
她缓缓摇首:“雪儿,娘……陪不了你了……”她缓缓合上双眸,原本拉住我的手也猝然坠下。
“若书!”
“娘!”
直到此刻,父亲才出现在汀兰苑。如此行色匆匆,早无往日稳重。他握住娘的手,似悲泣,似叹息:“若书,你为何不肯等我?为何不愿听我解释就离开?我爱的人一直是你,是你啊!你以为我爱的人是阿滟,可是……不是啊……”
我看着他,冷然而笑,不觉得太迟了吗?
窗外寒风呼啸,满地落叶,一如我苍凉的心,眼睫一颤,只觉得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零落成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