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太医院供职近五十载，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临老了，还是在意身后名的。何家是传承百年的杏林世家，世人眼中所见的是得沐天恩的何家，只有何括心里清楚，何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何括自己无兄弟扶持，生下两子，长子能力其实并不突出，无非是有他这个父亲和何家的名头护着，在太医院才能有一席之地。次子无心医学传承，反倒想走仕途的路子，而何家家训第一条就是严禁何家子弟出入仕途。
两个儿子无用，何括便寄希望于孙儿们。然而孙辈中，只有长孙何靖远一心向医，是可堪大用之材，其余几个孙子皆是庸庸碌碌之人。偌大家族，重担只能由长孙一人挑起……想也知道是多么艰辛的一件事。
何括心中打定主意，即使事情真的抖落出来，他也要想方设法把自己摘干净。
成帝开口问陈太医：“为什么这么多天你都没有发现永熹公主中了毒？”
陈太医哑口无言，京城中没有复羽裸盖菇，太医们轻易也不会想到公主中的是这毒，但是陈太医自然不敢和成帝如实说的，他以额触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本来好端端的，全是被你们这群庸医害的。”成帝厉声喝道。
钟敏茹在一边不由打了个哆嗦，父皇变得好生可怖，在她印象中，父皇一直是个慈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皇不再是那个溺宠她的父亲？钟敏茹忽然一惊，父皇现今对她的态度，不就是两年前开始对钟敏瑄的态度吗？甚至还比那时对钟敏瑄的态度还要更冷酷一点。
成帝轻轻叩了叩面前的御案，正想着事情间，吴小满过来，通禀说是顾大人进宫回复明水郡灾害处理的情况。
顾韫廷这些日子一直在明水郡赈灾，昨夜里才赶回来。成帝思索了一下，觉得还是明水郡的灾情比较严重，便让面前这些人下去了。
“陛下，九如堂的嬷嬷也候在外面，要不要先见一下她们？”吴小满又问道。
“九如堂那边又出什么事了？”成帝脸上有担忧之色。
“这倒不是，永熹公主诚孝，让嬷嬷带了一瓮她亲自酿的酒给您，她担心您饮酒伤身，还送了一坛子梨脯过来，刚刚您有事情在处理，那两个嬷嬷就一直等在外面。”
成帝听了有一刹那的失神，许久才道：“收着吧，把前些日子南诏进贡的雪蛤给永熹公主送去。”
吴小满退了下去。
薛贵妃听了脸色有些不大好，她自然是知道的。先帝嗜酒，先太后为此特地钻研了酿酒的法子，每年都会为先帝酿几坛酒。等到顾韫贞嫁给成帝，先太后就手把手教着顾韫贞如何酿酒。
从前还在东宫，薛贵妃最常见到的画面就是成帝和顾韫贞两人坐在湖心凉亭中对饮。那画面可真刺眼啊，刺眼到即便是现今再想起来仍觉得胸口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那是嫉妒的火焰。
薛贵妃没有忘记，钟敏瑄幼时爱缠着顾韫贞讨酒喝，不过她那一沾即醉的酒量，每回儿都会喝得醉醺醺的。成帝就捏着钟敏瑄的小脸说道，“珍珍长大以后也要酿酒给你的夫君喝好不好？”
喝得小脸红扑扑的钟敏瑄哪里听得懂成帝说什么，眸光如星光璀璨，“好。”她拖着软绵绵的声音说道。
成帝便把她高高举起，爽朗的笑道：“咱们珍珍长大以后要嫁世间最好的儿郎。”
再后来，顾韫贞生了重病，临死前拉着钟敏瑄的手对她说：“珍珍，你父皇最爱喝母后酿的酒了，以后母后不在了，你要记得……你要记得每年都要酿酒给你父皇。”
当时成帝就在顾韫贞身旁，紧紧握着顾韫贞的手，一代君皇，竟然红着眼眶泣不成声。
薛贵妃与九如堂的两个嬷嬷错身之时，往那黄釉双耳陶瓮看了一眼，眼光如利刃，恨不得将那陶瓮化作粉屑。
成帝闻着酒香，也感慨不已。让人好生收起来，抬眼看到钟敏茹一身灿若云霞的裙裳，忽然就一蹙眉。
钟敏茹见成帝望着自己，以为成帝是觉得自己的装扮好看，便朝他露齿一笑。
“你母后刚刚薨逝，你穿着这般鲜妍给谁看？”成帝斥道，他想起珍珍也才是花朵一般的年纪，每日却是一身素服示人，钟敏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不知道在服满以前不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吗？
钟敏茹听了脸一白，其实宫中对于守孝的规矩一向不是那么严苛的，她又真是爱娇爱俏的年纪，往常都喜欢穿着打扮自己，父皇从未说过一句话，怎么今日忽然就指责起她来了？还是在这诸多外人在场的场合下。
成帝挥了挥手，“你先退下吧，以后切记穿得素净些。”
钟敏茹讷讷道：“儿臣记住了。”
她跟在薛贵妃身后退了出去。手攥得紧紧的。
“这身衣服不是你的吧？”薛贵妃只淡淡扫视了一眼钟敏茹便猜到了。
“是三姐的，我不小心弄脏了裙子，三姐便把她新裁制的衣服给我了，母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她们这是被人算计了，薛贵妃若还没意识到这点，就枉费这么久掌执后宫的本事了。钟敏瑄如今正在服孝，她那里怎么有可能裁制出这般鲜亮的衣服？只不过，薛贵妃还是不相信小时候见到老鼠就会畏惧得瑟瑟颤抖钟敏瑄会有什么心机。她只能想到一个可能，钟敏瑄身边有指点她的高人在。
顾韫廷正从游廊风风火火走过来，看也没看薛贵妃母女二人，就走了进去。
“母妃……您看看他……”钟敏茹真是一肚子气无处撒。
薛贵妃拍了爱女一下，朝顾韫廷的背影望去，“好好说话。”
钟敏茹也是委屈的，自己最近是触倒那方门神，怎么最近过得都不顺呢？
顾韫廷走进去，将奏折递给成帝。成帝一面听他述说明水郡那边的灾情，一面看着奏折。待顾韫廷全部说完了，才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昨儿半夜顾韫廷回顾府时，府上的人都是吓一大跳的。
向来爱整洁的顾韫廷下巴上密密匝匝长了许多胡子，双腿有些浮肿，脸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也晒得黝黑。他进宫前本在家梳洗了一番，好好睡了一觉，但是容颜上仍有憔悴，可把顾老夫人和谢氏心疼坏了，忙置办了一桌美味佳肴迎接顾韫廷。
成帝阖上奏折，这次龙摆尾风力太大，还波及了周遭的一些小城市钟敏瑄就喜欢在这人，所幸现在灾情都已经控制了下来，顾韫廷拨款为那些在天灾中无家可归的人建造一排排房子，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顾韫廷悠悠然打了个呵欠，随意翘起了腿，用聊家常的语气和成帝道：“微臣不在的日子，宫里发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没有，倒是昨日给珍珍举办册封仪典，你身为她的舅舅，昨日不在，日后要补一份礼物过来。”至于钟敏瑄中毒的事情，成帝想了想，决定按下不提。
“她外祖母肯定送了不少好东西给她，便饶了微臣吧，微臣可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她。”顾韫廷连连摆手。
福宁宫内，薛太妃原本正舒舒服服的歪在塌上，由着宫女给她捏腿，外面就有人通传，说是薛家大夫人带着孙女来给她请安了。薛太妃微微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个薛家大夫人是她大哥薛卓的妻子董氏，她的大嫂。
董氏很快带着薛宜屏进来，她原也是出身世族的，当年薛卓不慎落马瘫痪，爵位只能落在了二哥薛齐身上。大哥一家在府上身份尴尬，府中下人们虽然称呼董氏为夫人，但是背地里却无一不是瞧不起薛卓一支的。
董氏年岁也大了，但是脸上依旧还像从未吃过苦一般，由着孙女搀扶从从容容走过来。董氏穿着淡青色五彩折枝菊花长褂，右手上戴着祖母绿的圆珠手串，她头发在脑后抓了个髻，用白玉寿字一笔横钗束住，打扮虽不华贵，却很精致，丝毫看不出有落魄的地方在。薛太妃本来是歪在榻上的，此时也不由端坐起来。
“给太妃娘娘请安。”董氏屈膝给薛太妃请安。
薛太妃依稀想起来，董氏嫁给她大哥后，过门时大哥就与一个看上去烟视媚行的女子走了进来，浑如一对璧人。那时候她的祖母在上座笑道：“好一个安矜的女孩。”
坦白讲，董氏人是不错的，嫁过去后，薛家上下无不喜欢爱重她。
那时候薛太妃还小，也是很依赖董氏的，董氏心灵手巧，每个季度都会给她纳一双新鞋垫，做一双新鞋。
薛太妃还记得，有一年春她出疹子，快一旬的日子被关在屋里不许外出见风。董氏怕她无聊，就时常过来陪她说话。有一回她嫌皮肤太痒，想去抓挠，董氏按着她的手。她着实是不舒服就冲着董氏发脾气，董氏当时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离开了。她当时还以为董氏生气了，内心极其忐忑，没想到第二日晚上董氏就带了一支皮影戏班过来。
时至今日，薛太妃还能想起看《含嫣梳妆》时，皮影艺人操控着少女端坐于镜子前调朱弄粉的情景，就像那鹿皮做的少女活了一般。
薛太妃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回忆中走出来。她让宫女端来茶水点心，才对董氏道：“大嫂，许久不见你了。”她又看向跟在董氏身后亭亭玉立的女孩，“这是宜姐儿吧，上次看到她还是抓两个小鬏儿的小姑娘，还不会下地走呢。”
“那时候她还不到周岁，难为太妃娘娘还记得。”
“你这么多年不进宫，哀家还以为你忘了咱们从前的情谊了。”
“自然不会，这些年民妇事情繁多，没有机会来给娘娘请安，娘娘不要怪罪。”董氏没有诰命，便只能自称民妇。
薛太妃笑着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大嫂来找本宫有什么事情吗？”
董氏抬头看了眼薛宜屏，才说道：“宜姐儿年纪也大了，民妇想求娘娘给宜姐儿赐一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