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清淡可口，可许是因为长途奔波，有些疲惫，没什么胃口，清和只喝了几口粥，就搁下了筷子。
“去拿些白糖来。”景明看着清和略显憔悴的面庞，对周嫂说。
“先生从不吃糖的。”小恪从饭碗里抬起头来，诧异到惊愕地看着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望向清和，了然地点点头，撇撇嘴道，“我说昨儿先生催我去买糖，原来不是为我做糖三角的。”说着又扒了两口饭。
“前街秦家的小少爷，牙没长全就生虫牙了，成天只能嘬着嘴儿喝稀饭。”周嫂抬头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儿，起身拿糖去了。
“那多过瘾！”小恪嘟囔了一声，哼了一声，对着周嫂的背影大声为自己争辩，“大人就不会吗？哼！我都十五了，又不是小孩子！”他娘总拿他当小孩子，他明明跟先生差不了一头，这年纪在老些时候也要娶亲生子了。
景明看着他不忿的，稚气未脱的小脸，轻轻一笑，却因吸了口凉气，掩唇剧烈咳嗽起来，整张脸也因为胸中憋闷染了红晕。
小恪匆忙丢下筷子，将掀起的门帘拉好，又将火盆往景明的身边挪了挪。筷子滑过桌面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上，落在清和脚边。
清和望着额头上微微渗出冷汗的景明，眉心微蹙，以前也没见他这样弱不经风，她起身拍拍他的背，担心道，“还好吗？”
小恪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搁在桌上，拍拍手上的灰，坐下捧着碗将粥喝净，瞥了景明一眼，说，“自己不知道注意，余医生叮嘱的没见你一次做到的。”
缓了一会儿，景明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虚弱牵强地扯出一抹笑，安慰清和说，“没事。”
小恪听到他的话哧了一声，撇撇嘴添了勺汤，小口嘬着。
周嫂捧着糖罐掀帘进来，注意到景明脸上病态的红，反手将帘子拉好走过来帮清和加糖。
“给我吧。”景明摆摆手示意自己来，接过她手里的糖罐，拿筷子挑了一点糖到清和碗里，笑道，“小时候，碗里只要没糖，你就不张嘴。再吃两口，吃完好好睡一觉，你最近太累了。”
“不是吧，就这么点儿，我买的糖精么？”小恪目瞪口呆地看着景明扣上盖子，咬着筷子道。
景明和清和相视一笑，没人接话。那么点糖当然不甜，但小的时候就这么点糖，愣是让爷爷唬了她七八年，以至成了习惯。
“您昨儿熬了一夜，一会儿可得躺床上眯一会儿。”吃了饭，周嫂捧了茶递给景明让他漱口，趁他漱口的当间儿说。又扭头朝小恪道，“你送先生回去。”
“我没事。”景明接过毛巾拭了拭手，笑着说。他将毛巾递给周嫂，扭头问清和，“要不要去老宅看看，虽然大哥大姐不在，还是有人打扫的。”
“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清和看了周嫂一眼，按着太阳穴皱着眉朝景明摇了摇头，她探着身子抓着他，脸贴着他的胳膊笑着说，“景明哥哥你也睡一会儿，我醒了去找你。”
“那我送你去房间。”景明看着她抿了抿嘴角点点头，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还能摸迷了？”清和拉住他的胳膊，推着他的背往外走，“你呢，现在就去休息，等着我去找你！”
“好。”景明无奈地看着她，抬手弹了下清和的额头，“让周嫂带你过去。”
“OK！”清和朝景明做了个手势，看着他转身离开。
“三小姐这边请。”周嫂站在她身后轻声道。清和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身往前走。绕过廊角，跨过月亮门，周嫂在沉默中开口，声音像是击在铜锣上的雨滴，在仲春的雨雾中分外清晰。
“三小姐…”她斟酌一下，继而道，“打算住多久？”
清和微愣，回头看着站在月亮门口的女人。
“先生身体不好。三小姐若是没那个心，就别给他无谓的希望。”她手搓着围裙，望着清和的眼睛带着一丝恳求。
说完她似松了一口气，点头致意后，没给清和反应的机会便转身离开了。
清和站在雨中许久才恍过神来，眉毛一挑，转身要往里走，却被眼前的一切震得呆站在原地。
她抿了下嘴唇，走到秋千架边，抬手抹去上面的水珠。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一草一木都是从她曾经的画作里搬下来的，而她的那卷画纸早已在巴黎落满了灰，不知所踪。
她知道景明对她好，她都记在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忘。
裹紧了披肩，清和脱了鞋子坐在秋千上，脚踩着地上新生的青草，雨水粘在脚心，有些痒。雨飘在她的发上，落了一层细小的晶莹剔透的水珠。她半闭着眼睛，头靠在捆扎地结实的绑着绢花的麻绳上。脚尖点地轻轻一推，慢慢荡起来，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景明哥哥的手落在她的背上，轻轻推，越荡越高。
她这次回来，其实是下定了决心的。
黑暗中察觉到身后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目光。她缓缓睁开眼，回头看着月亮门外探出的小脑袋，微微一笑，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水珠，全身氤氲着潮湿的气息。
小恪见她笑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门后站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清和光着的脚丫上，它光洁白皙，纤细瘦弱，跟妈半裹过的小脚不一样，他歪了歪头，笑道，“你的脚真好看。”
“淋雨会生病的。”目光又落到她发上凝着的水珠，提醒道。
“你怎么会来，景明哥哥睡下了？”清和低头看了眼脚上沾着的草叶，穿上鞋子，回头朝他招招手。
小恪走到秋千边上，手扶着麻绳，眼盯着清和坐着的木板。清和眼瞅着他眼底的艳羡，往边上挪了挪，纤细的手指拍了拍边上空出的位置。
小恪得了允许，在清和边上坐下，缩缩脖子朝清和吐吐舌头，“先生让我习字，我趁他睡着跑来的。”他手摸着屁股下的木板，“除了打扫，先生从不让人进来这里的。”突然想到什么，他扭过头紧盯着清和的脸，“三小姐会和先生结婚吧。”
清和挑了挑眉，望着他没说话。
“先生很想你，想得都要魔怔了。你不知道，他每次生病说胡话都一遍遍喊你的名字，常常一个人发呆，我有次逗他说三小姐回来了，他匆匆忙，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外跑，回来就生了场大病，睡了两天才缓过来。那次我妈狠狠打了一顿，我就再不敢跟先生开这种玩笑了。您会跟先生结婚吧！”他瞪圆了眼睛，盯着清和的脸，不放过她一丝表情。
见清和不应声，他又追问了一句，“您会跟他结婚的，是吧？！”
清和靠着身后的椅背，仰头望天，自嘲地笑了笑，这不在她吧。
“我跟景明哥哥还有婚约呢。”她深吸了一口气朝小恪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湿漉漉的头发，说。
“嗯，您跟先生有婚约，一定要结婚的！戏文里都是这么唱的！”小恪看着她歪头想了一会儿，重重点头。
清和想，如果当初自己没那么任性，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只是，没有如果。
“哎呀我回去了，一会儿先生醒了，又该罚我了！”小恪惊叫一声从秋千上跳下，转身便往外跑，跑出月亮门又折回来，笑嘻嘻地看着清和，“我一直在书房习字的，是吧三小姐。”清和瞅着他脸上的乖张，微微一愣，遂笑着点了点头。小恪伸直了脖子，长吐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又拐回来，扒着月亮门探出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妈她……不是坏人。”
“我知道。”清和怔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她当然明白周嫂只是担心景明，至于她，她们本就没有什么冲突。
小恪得了信儿也安了心，抬头感觉了一下，说，“下着雨呢，三小姐回屋吧，着凉了可不好。”说完匆匆出了院门。
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在蚕食桑叶般的雨声里。
清和轻轻叹了口气，摩挲着冰凉的手，心口隐隐作痛，像是冰锥刺进去，混着滚烫的血液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