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桑梓醒来，枕畔空空如也，翎澈已不在身边了。雨声淅沥，打乱了人的心绪。殿里稍显冷清，而暗处，传来什么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门没有关死，被风吹得直转动，如同巨大的黑色翅膀。桑梓趿了鞋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如同生怕惊了蝴蝶的孩童。门前的石阶上，一个清峻挺拔的身影，独自立坐在阶上，极其痛苦而又极其压抑地喘息着。是那天与七皇子恶斗中受的伤，厚重的喘息如同此时急促呼啸而过的冷风，她听得一阵阵的心惊和心疼。
她回屋拿了一件斗篷出来为他披上。又半跪着，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翎澈哆嗦了一下，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发僵。
桑梓问:“夜里风凉，怎么跑这里来了？”
翎澈强忍着痛，用很平和的声音道:“今夜昙花要开，我在等呢。”
桑梓这才注意到，石阶上一个小巧的花盆，一纤洁白的花苞亭亭玉立，不同于四下里的夜色晦暗凄迷，只小小一捻，仿佛已藏有这世间所有的星芒。
翎澈道:“昙花又叫韦陀花，一个因为心爱的人而被贬的花神所化。
昙花一现为韦陀，花神一直等一直等，只为了他有一天能认出自已，可是那个叫韦陀的和尚，直到往生极乐，都没有认出她来。她就这样，空等了一辈子。”
桑梓插嘴道:“不过她后来被人渡化，在佛国里与韦陀相认了啊。”
“相认了又怎样，已经迟了，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翎澈的嘶哑的声音如帛撕裂在空气里，四下只有泠泠清冷的雨声。风拂起翎澈的头发，不知是不是桑梓的错觉，他落寞的身影竟像极了那缕昙花。翎澈道:“这盆昙花是我去年移栽下的，但是从来没有见它开过。”
桑梓道:“昙花是在夏季的深夜开放，若不是刻意等，你哪里见得着呢---瞧今晚这样子，大概真的快要开了吧。”
“桑梓，”傅翎澈握住桑梓的手，他的十指冷得像冰，似乎有些迟疑，“那个……牧游。”“……”
“如果，”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他要带你走，你会不会……”
“那他为什么要带我走呢？”
翎澈笑得有些勉强:“我……我怎么知道。”
桑梓道:“那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会带我走？”
“我……”
“你既然这样问了，”桑梓似乎觉察到了些什么，抱他却抱得更紧了，她低声喃喃，“翎澈，那你希望我跟他走吗？”
“我？我……”翎澈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盆中含苞待放的昙花上，沉吟了许久，像是在考虑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檐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在这样的夜里愈发的清晰，桑梓的视野，他的身影渐渐模糊。桑梓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桑梓硬生生扳过他的脸来，有些蛮横地说道:“翎澈，看着我！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翎澈反扣住她的手，笑了笑:“哪有。你想多了。”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滴答一声猝不及防地落在桑梓的手背上，泛起清冷的水光。桑梓心里蓦然抽痛。那像是他的泪，又好像只是滴下的雨水。她只看见他的半个侧脸，依然如此英朗熟悉，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透着一股将死之人的眼里才有的寂寥和绝望。
翎澈微微扬起头望着远方，是一重一重一阙一阙的房屋宫殿，绵延到天边，仿佛一层层的枷锁牢狱，永生永世的囚笼，永无解脱。良久的沉默后，是桑梓的细语呢喃:“你看，那朵昙花开了呢。”
真的开花了呢。朦胧中依稀可见，那朵小小的昙花缓缓张开琥珀色的花瓣，被凝结的露珠映得晶莹剔透，安静得仿佛盛满了星光，又如同张开的圣洁的翅膀。终于开花了，终于等到它开花了。翎澈的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薄凉得如同那昙花里的星光。恍惚想起，几年前在一座寺庙里，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他一个人撑一把伞直到深夜，等一朵昙花开放。
他看着它，从深夜到天亮，从花开到花谢，只为一睹那所谓的清丽绝世。它大概是圆满了，所有的芳华都放热烈张扬，所有的美丽都已经绽放。只可惜，他不是韦陀，它也不是花神。
那夜未央，花儿凋零殆尽。
“那天我对着那死了的昙花说，我许了你一个圆满，那谁来许我的呢。”他的声音很宁谧，“我对昙花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就待在明月山庄的牢里，和那个小姑娘，一辈子。可是我想大概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会有那个圆满了。”
桑梓:“那后来呢？”
“当时父皇已经下了圣旨，召我急速回绥州。那天晚上，我戴上殷枫的面具，几个江湖弟兄在天宁客栈替我设宴饯行。”翎澈不觉微笑，“当天傍晚就有一个姑娘，带着她的骆驼队来投宿……还用乌龟赢了和玄子的赛跑……桑梓，你知道吗，十年了，从明月山庄的大牢逃出来直到那天，我等了十年了。”
十年。
翎澈思索着这个数字，半晌无语。
长夜阒然，桑梓的心跳传来比那昙花还要静谧。此刻，她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想起了在明月山庄那些久远的时光，抑或是，想起了她曾在梦中一遍一遍呼唤的情郎？夜空又飘起了小雨，叮叮当当的水声，一滴一滴打落着时光。
很久，桑梓才道:“我不是很会说些动人的话，翎澈……”
“那就不要说。”翎澈喉头生涩，“别说了。”
桑梓一怔，最后的话卡在喉头生生噎下。翎澈微微阖上眼皮:“天快亮了，再过一会儿就该上朝了。我好累。让我歇一会儿吧。”他疲惫地靠了靠，桑梓默默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他觉得有些话实在是不需要说得那么直白，这样，他才有理由假装，假装她心里是有他的，他才有勇气，自欺欺人下去。他不敢奢望她的爱情，只要肯陪着他，就已经足够。
就算她是骗他的。就算他有别的什么目的，至少，她还肯花心思来骗他……就算是身在梦里，只要还没有醒来，相信它是真的，就多一刻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