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阴天终于放晴,阳光下,琉璃瓦顶的亭子熠熠闪光。
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在空阔的亭子内清脆而深远。
前方碧绿的草甸上,一个小男孩坐在棕色小马驹上,紧紧攥着马缰,一双眼里既是隐隐期待又有着些许胆怯。
“上身坐直,身体前倾,脚前半部踩蹬,对,就是这样。”
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站在游廊上,身后跟着捧了凉茶的丫鬟,女子微微扬声,唤了外面的叔侄两个过来。
“天气炎热,你等日头下去了再教阿满骑马。”
“姚姚,你有身孕,仔细着身子。”苏仲筠接过徐姚手中茶杯,扶着她坐了下来。
徐姚看着他,为他细心拭去额头上汗水,“我来看看你,马上就回屋,再说了,这小东西才四个多月大,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徐姚拍了拍肚皮。
“这是孩子,经不得你这般折腾。”苏仲筠忙捉了她的手。
徐姚微微叹了一口气,靠在他肩上,“我四姐姐也有身孕了,可惜我也不能走动,要不然定要去祝贺她。”
“东相王妃会知道你的心意的。”苏仲筠道。
徐姚惬意眯上眼睛,“对了,上次我和娘进宫,我看到梅昭媛和清章王妃了。梅昭媛生得真美,为什么我觉得娘待她有些生疏,是不是太久没有见面的缘故了?”
苏仲筠眉心微蹙,看着草地上抚摸着马驹脊背的阿满,大哥死后只留下大嫂和阿满孤儿寡母两个,阿满已经长这么大了,原来一晃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别多想,娘很疼画瓷,只是宫里耳目那么多,娘怎可当众表示亲昵。”苏仲筠心有些抽痛,画瓷一个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内,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虽说不是亲兄妹,到底还是一起生活了三年。苏仲筠想到了四年前,他和父亲本在府衙内,听闻了妹妹坠马身亡的消息,匆匆赶回苏府。沿途却是一片狼藉废墟。有人在呼天抢地,有人拎着木桶往废墟中泼水,更多的是围观瞧热闹的市井百姓。
水淋漓的地上,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孩紧紧抱住一个妇人。
刚失去女儿的父亲不由多看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也就和妹妹差不多的年岁,当即动了恻隐之心,将那女孩和妇人带回了家。那女孩,就是画瓷。他原先以为,父亲只是把画瓷当做女儿看待,却没想到,真相竟是那般残酷。
母亲痛失爱女,见到画瓷,当即将她认作女儿。待她渐渐走出失去女儿的阴影,对凭空而来的画瓷却开始漠视。
或许母亲一看到画瓷就想到了死去的妹妹吧?那时的他是这般理解的,可是现在他却懂了,他们一家永远无法去指责画瓷,因为这是苏家欠司马家的。
苏仲筠苦笑,若非了须,苏家岂会叛国?
军人最屈辱的事便是临阵叛国,作为臣子,他们背弃君主,枉为人臣,作为将士,他们通敌叛国,枉为军人。当年大哥惨死的一幕幕浮现眼前,苏仲筠不忍阖上眼,他知道画瓷想做什么,换做是他,面对国破家亡的惨败,他也会不择手段去复仇,即使画瓷复仇稍有不慎就会牵扯上苏家一门,他也认了,毕竟是苏家造的孽。只是,可怜了徐姚。
苏仲筠伸手取了桌上的凉糕,徐姚最爱香甜的糕点,怀孕已经折腾得她一吃东西就反胃,此刻蔫蔫的,看着像只没精打采的小猫。徐姚眼巴巴瞧着凉糕,心里想吃,却怕吃了又吐,百般纠结着,终是将头深深埋在苏仲筠怀中,再不去望让她又爱又恨的美味佳肴。
恍然想到,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盛夏酷暑,他远远只瞧着她垂涎着树上半熟的杏儿,那般娇憨可人。岁月变迁,昔日那个小丫头如今已是他的妻,亦是他孩子的母亲。妻,多么美好动听的一个字眼,苏仲筠无奈看着徐姚侧颜,怀孕数月的她变得极嗜睡,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睡得酣甜。
摇了摇头,打横抱着徐姚回了屋子。身后小丫鬟们相视交换着眼神,捂着嘴直乐,爷对少奶奶真是贴心哪。
天阶夜色凉如水。
“小主。”
着了妃色轻纱的美人缓缓抬头,“今日皇上宿在了何处?”
绣红垂头,惴惴道:“皇上翻了梅昭媛的牌子。”
梅昭媛,呵,陆霁言苦笑,皇上已经连续几日宿在了毓庆宫,恐怕早已被梅昭媛灌了迷魂汤,早已将她抛诸脑后了。
“小主不要担心,凭小主的美貌,皇上一定会来咱们怡和宫的。”
陆霁言踩了绣履,如失去了灵魂,走至镜台前,看着菱花空镜中自己的容颜,却越看越觉得不真切,看着镜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一股脑全拂散在地,殷红胭脂染污了脚下的毛毡,陆霁言迷恋上了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又随手拿过碧玉双耳瓷瓶,刚举高,绣红慌忙上来握了她的手。
“小主,万万使不得,这是皇后娘娘赏的。”
陆霁言颓然一笑,手软软垂下,瓶子便滚在了地上。
绣红赶紧拾了起来,用帕子紧张兮兮擦了几下,重又摆回了原处、
窗外似有猫带着野性的叫唤声,陆霁言烦躁得拧紧了眉,“又是大皇子养的那畜生,整日也不看好,到处乱跑冲撞人,偏生大皇子是皇上长子,旁人还动不得他的猫。”
“小主且忍忍吧。”
“不忍还能怎么办?”陆霁言道,“我又没有孩子,还能像梅昭媛那样有恃无恐么?”陆霁言一想到被教化嬷嬷们严厉执导着学宫规便觉得一肚子恼火,宫里宫外都在传言她惹恼了梅昭媛,被皇上罚学规矩,更有甚者,说她陆家门风不正,触怒了天子。
越想越觉得糟心,陆霁言挥了挥手,让绣红去收拾了被她打烂了的胭脂。愣愣发了一会儿子呆,突然道:“婉儿去哪儿了?”
“回小主的话,婉儿刚刚被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喊去做事,估计今日是没空回来伺候小主了。”
“势力的东西,”陆霁言冷哼,不就看何淑妃有皇长子便去小心讨好何淑妃吗?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正年轻,往后为皇上诞下麟儿,岂会没有飞黄腾达之日?
窗外月明星稀,夜色正好,吞噬了一切阴谋与躁动,夜依旧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