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妃轻轻颔首：“比之从前又精进了不少。”
嘉树双颊微红：“是师傅教儿臣的，师傅也很喜欢弹箜篌呢。”
尹妃温柔一笑：“你师傅才高八斗，于琴棋书画上又十分精通，的确是个才子。”
嘉树双眸微微一亮，看向尹妃：“母后这么说，是很喜欢师傅了？那母后答允儿臣的事情，今后一定会兑现的，对吧？”
尹妃轻轻抚着嘉树的头发，柔和道：“母后答允你的事，何时不做数过？”
数日后，太液池烟波翠柳之畔，尹妃下朝后猝然见苏焕独自一人站在池边。他一身银白长衫立于风中，软软的风拂起他金冠下逸出的一缕乌黑的发，神态潇潇。
于是尹妃拿过身边侍女手中拿着的自己的披风，缓步上去，口中道：“太液池边风大，你还是披上披风吧。”语未歇，一件银丝素锦披风已随着尹妃的手轻巧落在他肩上。
那样温柔的语气，那样亲密的举止，仿佛天地间她只能看见一个苏焕而已。
苏焕看着她为自己系上带子，温软笑道：“多谢皇上。”
尹妃温和道：“你我夫妻，何必这么客气。”
尹妃看了看他双眼下的乌青，才数日不见，苏焕的形容清减了不少，眉目间难掩忧郁。于是尹妃关怀道：“怎么了，昨晚没睡好么？脸色这么憔悴。”
苏焕安静片刻，道：“昨夜做了个噩梦，就这么醒着到天亮——我没事，皇上不用担心。”
“梦见什么了？”
苏焕的声线清凌凌的，若不细听，几乎难以察觉那一丝即将痊愈的沙哑：“梦见……父母躺在医院，没有人照顾。我在旁边跟他们说话，想要照顾他们，可是他们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我的手伸出去也是透明的，就好像……就好像我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一样。”他停一停，笑道：“原本就是不在一个世界的。”
尹妃低下头，看着淡淡的日光把自己的身影拖得老长老长，渐渐成了虚晃一抹，低声道：“其实我有时偶尔也会做这样的梦，做得多了，自己很快就醒过来了。”
苏焕无奈叹道：“皇上，我们在那个世界，是已经死了，还是躺在床上的植物人？但不管是哪一种，我们的父母都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了。”
尹妃缓缓地摇头，极缓却极用力，仿佛巨石沉沉叩在心间：“世事半点不由人，你和我都无计可施。”
苏焕斟酌着词句，仿佛极难启齿：：“皇上，之前我听闻，米宓的尸身放在乱葬岗却不腐坏，徐秉文的尸身在水晶宫里也是数十年容颜不改，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影，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
苏焕旋即肃然，端正神色道：“太医和仵作说他们的尸身不腐，是因为他们没有死，而他们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是因为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那么米宓魂魄去了哪里呢？会不会已经回到了她在现代的身体里？而徐秉文是否也可以如此揣测，也许他也是穿越过来的？”
尹妃的思绪仿佛悬挂在遥远的云端，渺渺不可触摸。许久，她忽然道：“难道……我们死后就能回到现代？可是安勋他们……”
苏焕目光明朗而清澈，他的声音沉郁朗朗：“安勋他们的尸身与米宓不同，米宓是丢弃在乱葬岗的，而安勋他们早已被安葬，我们也不曾见过他们现在的样子。所以，若想知道这种猜测对不对，也许只有开棺验尸……”
两人须臾的沉默似乎并不给尹妃少许思考的余地，反而有重重逼仄的畏惧从尹妃的心底溢出。
她知道苏焕的提议是正确的，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如此做。但她的理智和直觉提醒着她开棺验尸可能带来的残酷后果，也许他们的尸身早已腐坏，已经不成样子，而这个样子若被那么多人看见，只怕安勋他们会魂魄不宁。而即使他们的尸身仍完好无损，可贸然开棺，亦是十分不妥。
尹妃的神情瞬间庄肃而冷然：“你的想法是对的，但是开棺事关重大，我还得再好好想想。”
苏焕的容色安宁平和若平湖秋月，他软声道：“我明白，这样的大事皇上肯定要思量些时候。其实我也不想冒犯安勋他们的陵墓，只是心里存了个这样的疑影，实在有些寝食难安。”
太液池边风吹得大，又是在湖边上，尹妃握着苏焕有些微凉的手道：“走吧，回我宫里再说。”
尹妃与苏焕一同走进寝宫，尹妃径直靠在花梨边漆心罗汉长榻的银丝软床上，转过脸问：“韫卿，今日备着什么点心？朕有些饿了。”
韫卿是颖儿素日最好的朋友，之前与颖儿一同在尹妃身边伺候。颖儿出宫之后便举荐了她近身伺候尹妃。这个丫头极是乖巧伶俐，做事手脚也麻利，两只眼睛滴溜溜的会转，细看也是个美人胚子。
韫卿应了一声，便道：“今日御膳房备着的是暗香汤和水仙白玉酥。暗香汤取去岁腊月早梅所制，入口清甜。水仙白玉酥也是做成水仙花五瓣的模样，绵软松爽。”
尹妃点点头：“去拿些来吧。”
韫卿忙吩咐了小宫女前去御膳房。
苏焕在旁笑道：“暗香汤？好别致的名字。倒叫我想起一句诗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尹妃笑吟吟道：“这暗香汤是韫卿的手艺，她知道我喜欢梅花，特地用梅花为我做的，如今这盏甜汤已经成了御膳房向例的点心。”
苏焕“哦”了一声：“好伶俐的丫头。这暗香汤是怎么做的？我也想学学。”
韫卿行礼道：“回禀冉侧卿，暗香汤是取腊月早梅，清晨摘半开花朵，连蒂入瓷瓶。每一两，用炒盐一两撒入。勿用手抄坏，箬叶厚纸密封。入夏取开，先置蜜少许于盏内，加花三四朵，滚水注入，花开如生。充茶，香甚可爱。”
尹妃笑道：“这是韫卿从《养小录》上得来的方子，朕一见便觉得新鲜，只不过提了一句，她便记下了。旁的不说，光是这腊月早梅，她便寻遍了御膳房。”
苏焕的笑意更柔，仿佛细细一弯弧线：“皇上就像个小馋猫，除了朝政，便是在这些吃食上最用心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呢？”尹妃掰着手指道，“你看你宫里备下的吃食，旁的不说，光是花露的种类便数不清了。玫瑰花露柔肝和胃，百合花露滋阴清热，茉莉花露理气安神，碧桃花露养血润颜……”
尹妃如清水芙蓉般的面容在明亮的殿中被窗外阳光镀上了更加温婉的轮廓，苏焕一时竟看呆了。他笑：“还不都是做给皇上的。”
尹妃想想也是：“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花露我吃了，觉得同样是养身补气，比太医院那些苦得倒胃口的药好多了，也更有用些。你瞧我，最近气色可不是好多了？”
二人正坐着说话，庭院中骤然有响亮的脚步声响起。尹妃听得动静，抬起头来。
却是听得保姆侍女们簇拥着嘉名进来，请了安道：“皇上金安。”
嘉名亦跟着道：“母后万安。”她一说罢，扑入尹妃怀中，扭股糖似的拧着。
尹妃搓着她的小手，笑嗔道：“又上哪儿疯去了？手这么冷，快去添件衣服。”
嘉名点点头：“儿臣知道母后这里有好喝的暗香汤，母后记得要给儿臣留着啊。”
尹妃含笑看她跟着保姆去了偏殿。苏焕在一旁道：“皇上看嘉名，长得是不是越来越像符禹？”
尹妃宁和一笑，那笑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的弧度，内里却黯然无色：“符禹长得好看，嘉名像他也是很好的。我想着，等嘉名长大了就告诉她她的身世吧。”
她握一握苏焕的手，柔声道：“你别吃心，我知道你很疼爱嘉名，一直将她视为己出，突然告诉嘉名你不是她的生父对你来说有些不公平，但是我觉得，嘉名是有权利知道这些的。我也相信即使嘉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会与你疏远的。”
苏焕含笑道：“我明白。更何况，哪怕皇上不说，嘉名日渐长大了，早晚要听见宫里的风言风语。当年知道此事的人不少，难不成能将这些人全部处死么？还是顺其自然吧。”
侍女从御膳房拿了糕点回来，韫卿见尹妃和苏焕似乎有事要说，便懂事地带走了伺候的所有侍女，轻轻阖上殿门。
殿中点着檀香，乃是异域所贡的白皮老山香，气味尤为沉静袅袅。熏香细细散开雾白清芬，缠绕在暗金色的厚缎帷帐上，一丝一缕无声无息，静静沁入心脾。闻得久了，仿佛远远隔着金沙淘澄过的沉淀与寂静，是另一重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在人间。
尹妃闻着这香味有些倦了，倚靠在苏焕肩头，语气柔软：“等这些烦心事结束了，我带着你们去围场狩猎去，那里新养了许多小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