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在三楼,看来他是扮作商旅住进来的。
屋门被凭空打开,空气中有人道:“进去吧,主人在里面等你。”
这声音不是方才那位。
温色迟疑了一下,缓缓迈入门中。脚步刚落,身后的门已被关上。
“呵,还是知道怕的……”朱唇轻启,一串轻盈绵长的声线划过,温色怔了怔,望向屋中。
入目纱幔低垂,在轻纱的尽头,一段剪影时隐时现。四周屋壁全用锦缎遮住,就连室顶也用绣花毛毡隔起,再看周围陈设,无不雕香砌玉,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锦被绣衾,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恍若梦境。
“发什么呆?还不过来。”一开口,便尽是魅惑。
温色此时不可谓不后悔,可以说她一进屋就后悔了。这里的气氛太诡异,怪不得北堂萱那么反对她见这位容华公子。可是事已至此,温色想退也退不得了。
温色咬咬牙,怀里抱着画,一点一点踱步过去。挑开纱幔,里面靠窗的软榻上半坐半躺着一个人,一拢红衣,玄纹云袖,紫色的薄纱外袍斜挎至小臂处,露出白皙诱人的胸口,修长匀称的双腿抬起,一只裸露在袍外,看起来极尽诱惑之色。
温色不觉吞了吞口水,从他的小腿看至胸口,再到脸——那张俊美绝伦雌雄莫辩的脸,勾着淡淡的梅花妆,左额画着一只极为精致的凤尾鸟羽,那雍容完美的线条把整张脸衬托得更加倾城绝艳。一双赤色的睑瞳,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星星点点落在我的脸上,朱红欲滴的唇微微张开,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真是美到了极致。
“可看够了?”
温色呆呆地摇头,这么美的人恐怕看一辈子也看不够。
“呵。”美人似嗔非嗔地望了温色一眼,“你倒老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笑都那么完美。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美人魅惑地朝温色勾了勾指,“你倒说说,我有何忧?”
温色头皮一紧,脑子里瞬间闪过数十个答案。到底怎么回他?她实在没有把握,眼前这个男人让她感觉危险,她忽然觉得,倘若答不好,只怕后果很严重。
“嗯?”美人拉长了声线。
温色忙俯身道:“回大人的话,这首《蜉蝣》是小人自小便记下的,若问其中深意,小人确实不知。”
美人微微扬了眉,“不肯说?”
“小人确实……”
“你可知骗我之人,我会亲自拔了他的舌头。”他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长指,神态间尽是消闲。
身子一僵,温色登时手脚冰凉。
“我再问你一次,我有何忧?”
不知此人究竟想要甚样答案,温色只好勉强答道:“有人说,忧不过两种,一曰忧得失,二曰忧成败。我以为、以为大人二者皆有。”
美人倏然笑了,“那照你的意思,我岂不是天下最忧心之人?”
温色咬咬牙,打算拼一拼:“所谓……私心越重,忧愁越多,忧愁越多,私心更甚,周而复始,不可善终……”
温色的声音越说越小,果然,话音未落,美人倏地一唳,绝美的曈眸登时狰狞起来。
“你敢咒骂我?!”
温色往后一退,不小心撞翻了一只梨花木凳。来不及去扶,她的脖颈已经嵌入一只玉手。这只手,冰凉刺骨,掌心濡湿,触到她的皮肤时,有种毛骨耸立的寒意。
“你以为有北堂萱相护,我便不敢杀你?”
“我只是、只是按大人的吩咐……说了真话……”
“那又如何?说了我不喜听的真话,我照样会拔了你的舌头!”
鼻内的空气越来越少,这个男人,是真的想杀她。
“为一句真话……你竟要杀一个弱女子……连真话都听不得……咳……如、如何谋大事……”
“大事?”美人盯住温色,似笑非笑道,“何等大事?你倒说与我听。”
美人的手下略松了松。
得遇空气,温色的心思已百转千回,此番只能赌一把了。
“这有何好问?不过于国、于家、于己之事罢了。亡国之徒,莫非还要为敌国做栋梁?”
美人眼眸一沉,一把将温色甩出几步,砰地一声,温色撞上了身后的立地屏风,厚重的屏风登时倒地,温色的背也火烧火燎的疼。
美人蹲在温色面前,长指挑起她的下巴,语带蛊惑道:“丑丫头,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何、何须听来,一观便知。”
“哦?你小小年纪,心思倒深得很!”美人笑了笑,竟起身走了。
温色大呼一口气,身上早已冷汗涔涔。
“你有如此大胆,不过倚仗北堂萱的势。”美人又躺到榻上,姿势动作与方才无两,仿佛他从未离开过那里,“不过你最好记住,你与我无甚区别,那个北堂萱待你也不过是个玩物。”
温色跪坐地上,脖颈间的痛感灼得她呼吸有些不稳。方才一番挣扎,那副美人图正掉落在不远处,温色伸出手捡了来。正欲看看有无损坏,便听美人口中一口一个玩物。温色心中一忿,忍不住恨声道:“你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待报完仇,复了国之后,你以为你要如何活下去?”
美眸一怔,那张完美的笑颜终于有了一道裂痕。
温色将画卷展开,还好没有破损,否则她估计又得遭殃。
半晌,美人呼出一口浊气,神色淡淡,连语气也萧索了许多:“蝼蚁一样的人,偷生而已,懂得什么?”
温色在心里一叹,这个人,把自己困在铜墙铁壁里,什么时候才肯放过自己?
“皇权更迭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古往今来,有多少王子皇孙流落民间便有多少寒门贵子倚居高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虽说心酸却才是天下大势。国破家亡已然不幸,但你还要为此作践自己,岂不糊涂?你活着,只是为你自己,不为任何人,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为何就不明白?”
美人猛然一动,那样的气力和神情,似要将我的脖子生生折断。
好在,他只是徒然倚向窗口。笑了起来。
大堂之中。
北堂萱望着楼上,清逸的眸子越来越寒。安若谷微微皱眉,手中的桃丝折扇慢慢合起,他劝道:“容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身处洛邑,想必他不敢真动手。更何况阿色姑娘处事尚有分寸,想来不会有事。”
北堂萱抓起酒壶往口中倒,倒了两下什么也没有,北堂萱烦闷地将酒壶往桌上一扔,眼底寒气更重。
安若谷皱着眉,看了眼北堂萱,又抬头望了眼二楼,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顿了顿,安若谷问道:“容华怎会来此,独孤放果真派他前来朝贺?他就不怕……”
北堂萱冷笑道:“容华年纪大了,心思也多,独孤放肯放他出来,不过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想磨平鹰的利爪,光靠圈养是不够的。”
“只怕容华自己也明白,所以我才担心他会不会玩出什么花样危及我大燮。”
“容华不是蠢人,他既肯忍耐至今,必不只是为寻仇。”
“他是想……”
“他想复国。要复国就只有寻求支持,而非处处树敌。”北堂萱目光森然,不时瞟向楼上的雅阁,“虞已灭,南越太弱,东煌佛国从不插手战事,北齐又向来偏安,西岐昝白起与他不容水火,私仇甚深,绝不可能出手相帮。除了我大燮,我想不出他还会求助谁人。”
“恐怕还有。”安若谷合起折扇,面容少有的冷峻。
北堂萱一顿,忽然曈眸一睁,“拜月教!”
安若谷讳莫如深:“说不定还有……琼华宫。”
北堂萱皱眉道:“琼华宫到底是琼华皇后的部下,想必不会做出有害万民之事。再者虞国已灭,琼华宫无源之水,如何翻出风浪?”
安若谷折扇一开,遮在颌旁,悄声道:“琼华皇后薨逝之后,琼华宫一直销声匿迹,但我最近得到消息,琼华宫已改名千殇殿,有了新任宫主,杀伐决断不在拜月教之下。”
北堂萱目光一沉,“若千殇殿部众落入贼手,再牵扯到拜月教,倒着实麻烦了……”
安若谷折扇一收,顿声道:“若果真有那一日,王爷还要独坐高楼么?”
北堂萱看着安若谷,许久,才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选作为,我选不为。我从不愿改变你,也希望你不要干涉我。”
安若谷眉心一皱,沉默不语。
二人相视许久,更有许多话自在不言中。
“王爷,那阿色姑娘不会有事吧?”方才躲在墙角的老船家一直未走,见温色独自上楼去见那位臭名昭著的大人物,心中着实担忧不已,此番见她迟迟不下来,忍不住便来提醒王爷。依他的见识,萱王爷对那位小姑娘还是颇为上心的,应该不会坐视不管才对。
北堂萱蓦然回神。待看向空空如也的楼阁,寒眸顿深。
“走,我们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