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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045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远处的房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

  文澈瑾曲着腿,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仰着头静静望着天边残阳如血。

  武清瑜从里间沐浴了出来,偏着头擦拭头发上的水珠,瞧见文澈瑾的模样,不由得笑道:“还看呢?你都快成望夫石了!”

  文澈瑾回过神来睨她一眼:“我不过看看落日罢了,你怎么就知道我在等谁?”

  武清瑜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你从小几根肚肠我还能不知道吗?刚才我去轮值时听皇上说了,二王爷明日就回来了。”

  文澈瑾被她一下子说破了心思,又羞又恼,猛地扑起来一个劲儿地挠武清瑜的腰侧:“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次日申时,文澈瑾听着外头内卫准备前往御书房当值的声音,急吼吼地抓着腰带和侍卫帽便往外冲,一手拉住杜清浅道:“今日你便在内卫府里休息,我替你的班。”

  “为何?”杜清浅愣住。

  文澈瑾嘿嘿一笑:“我想皇上了。”

  杜清浅:“……”

  御书房内,一室花香沿晚风飘了进来,黄昏时分,殿上太监四处点起油灯。文澈瑾走到龙案旁站定,墨天鸾正看着奏折,对她的再次出现视而不见。

  文澈瑾悄悄捏了捏袖中藏的香囊,露出了一抹温柔浅笑。

  过了一会儿,墨天鸾淡淡道:“澈瑾。”

  文澈瑾躬身答道:“卑职在。”

  墨天鸾闭上眼,一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显是略觉疲惫,文澈瑾会意,伸出手指轻触墨天鸾的后脑风府穴,缓慢按摩。

  墨天鸾道:“行了。”

  文澈瑾收回手,墨天鸾又道:“还记得你父亲么?”

  文澈瑾心头一凛,只恐墨天鸾对她动了杀机,不知该如何作答。神经绷得紧紧的,再次开始思考。

  墨天鸾轻笑道:“记得便说记得,不记得,便说不记得。”

  文澈瑾下意识道:“八岁时见了他最后一面,现已不记得了。”

  墨天鸾道:“朕也不记得了。”她把头靠在龙椅背上,双眼迷离地望着殿外黄昏,缓缓道:“王鸿衍、宋戎庆、刘善铭、李思齐……凤岚祁。”

  “怎么连他们长什么模样,朕如今竟也丝毫想不起来了呢?”

  文澈瑾听了暗自好笑,一个个都被你和先帝杀了,你自是不敢再想起他们。

  口中却温婉道:“皇上是天子,日理万机,难免会忘记一些事情。”

  墨天鸾道:“但有些事,朕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以年和景严跪在朕面前,央求朕与先帝,最后景严对朕说,‘母后,给凤家留一点香火吧……’”

  文澈瑾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大暑天饮到一口冰雪,清凉之气沁入心脾。

  “若是……”

  文澈瑾正要凝神听墨天鸾想说什么,忽听外头有内监禀报道:“启禀皇上,二王爷回来了,现正在御书房门口求见皇上。”

  此时文澈瑾已经连续值班十个时辰,只方才回了内卫府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她原本已是疲惫不堪,听得这一句,顿时神清气爽,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片刻,墨以年自殿外而入,一撩前襟半跪道:“儿臣巡查河北道归来,向皇上复命。”

  墨天鸾微微点头,道:“起来吧。澈瑾啊,你就去门外守着吧。”

  文澈瑾躬身道:“是。”

  墨以年抬起头,飞快与她对视一眼。

  文澈瑾退出殿外,挎着刀站在门边,里头皇帝和墨以年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文澈瑾偶然听得几句,都是关于河北道的难民作乱之事。许久后殿中安静了一会儿,文澈瑾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浑身一凛,竖耳想要仔细再听,大门外突然嘈杂起来,有女子的哭泣声:“本宫要见皇上!你们为何不通禀!”

  门外的侍卫道:“卑职方才已经告诉公主了,皇上和二王爷在里头说话,公主不能进去。”

  文澈瑾眉头一皱,缓步向外走出,果然正是真宁长公主的车轿。

  她扶着侍女的手站在侍卫面前,一身素服,钗发凌乱,满脸泪痕,已无半点一国公主的仪态与气度。

  文澈瑾瞧在眼里,心中半是怜惜半是愧疚——说到底,那个提出让她远嫁和亲的人其实是自己。

  侍卫没好气:“公主也别为难我们这些人了,二王爷就算不在这儿,皇上也不会见您的。”

  真宁扬眉,呼吸灼重:“避而不见,这就是皇上的处事方法吗?”

  侍卫别过头去,显是不想再搭理她。

  文澈瑾上前道:“公主殿下容禀。二王爷从河北道巡查回来,正在向皇上述职,总不能叫二王爷说到一半就走。公主可否在此稍候,待二王爷出来,卑职去向皇上通报。”

  真宁自然晓得文澈瑾的身份,她的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你少拿皇帝和墨以年压本宫。”她本是丹凤眼,斜着看人愈加妖媚凌厉:“你道本宫不知道吗,皇帝要本宫和亲,全是墨以年的主意!好个没脸没皮的二王爷,竟拿女人为他做太子铺路!”

  文澈瑾听她骂到墨以年头上,不由得心头火起,语气也有些不善:“公主可得自矜身份,别像个山野农妇似的,口不择言。”

  真宁暴怒起来:“文澈瑾,你以为你做了个大阁领就可以对本宫无礼吗?你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条狗!可惜我父皇留下的大好河山,竟活活断送在你们这些鹰犬手里!”

  真宁的脾气本就有些急躁,此刻更在发怒之下,说出的话愈加没有分寸,文澈瑾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这话可不是拐着弯骂皇上吗?周遭的侍卫宫女也和她一样呆住了,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她还没反应过来,忽听不远处墨景严的声音传来:“姑姑消消气,这大热天的可别气坏了身子。”

  墨景严对真宁一向恭敬,真宁这才收了几分气势,回头看着他:“你怎的也在这里,不用回王府吗?”

  墨景严笑得温和:“在这儿等二哥呢,宫门下钥之前跟他一起出宫。”

  墨景严瞧着她发红的眼角,心下也有些不忍:“姑姑心里的苦,我都知道的。但这皇宫里的皇子公主还不都是一样的,无从选择。自古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咱们先是皇上的臣子,而后才是皇上的亲人。这个道理姑姑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一时半会儿当局者迷罢了。圣旨已下,无可转圜,姑姑还是善自珍重吧。”

  真宁神色变了变,颓然踉跄了一步,强撑着力气,凄然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她屏息片刻,轻声道:“本宫明日再来见皇上……今日冲撞大阁领,是本宫的不是。”

  文澈瑾了然,恭敬行礼:“公主放心,今日之事不会传到皇上耳中。”

  真宁点点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平日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

  然而文澈瑾深深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夏夜仍有几分燥热,而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的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

  真宁身边叫秦携香的侍女扶着她的手问道:“公主不坐车轿吗?”

  真宁轻轻摇头,一语不发。

  文澈瑾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墨景严叹道:“姑姑这一生,看来也就如此了。”

  文澈瑾心下亦有几分寂寥和伤感:“红颜薄命,古人所言不虚。虽说皇上早有让真宁长公主和亲之意,但到底是我向二王爷提及的,我心里总是有些愧疚。”

  墨景严安慰道:“圣意如此,你说与不说,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改变不了什么。况且正如我所说的,公主乃皇室宗亲,不该只知道享受俸禄供养,而忘了身为公主该为国为民尽的本分。”

  文澈瑾道:“多谢四王爷方才为我解围,否则公主再这样闹下去,真要惊动皇上了。”

  墨景严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文澈瑾转身,语气不容置疑:“你们都别记错了,公主今日来求见皇上,不巧皇上在与二王爷说话,公主便回宫了。”

  在殿外驻守的侍卫并非内卫,而是左右千牛卫,他们的首领自不是文澈瑾,但内卫权势滔天,千牛卫虽然和内卫一样都是皇帝的贴身卫队,但比起内卫,在皇帝面前就不那么吃香了。

  毕竟只有内卫可以在皇帝的御书房内带刀侍立,只有内卫可以号令城门开闭,只有内卫可以在皇宫内策马,也只有内卫可以往来宫中无需通禀。

  于是众侍卫无论服气与否,皆是齐声道:“卑职明白。”

  过了一会儿,墨以年自御书房出来,墨景严正坐在车轿内等待,朝他招呼:“二哥,快上来吧,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

  文澈瑾站在大门外,墨以年放缓了脚步从她身边经过,文澈瑾飞快地塞了个东西在他手里。

  墨以年一笑,低声道:“明日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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