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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往事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488

  十数盏明灯照亮文澈瑾的书房,她与墨景严相对而坐,各自择了棋子对垒分明。武清瑜坐在一旁翻阅这个月全国的分内卫府送来的述职报告,偶尔转头看一眼文澈瑾与墨景严的棋局。

  武清瑜淡淡道:“澈瑾这一局输了。”

  文澈瑾“嗯”了一声:“我得让着王爷,他输急了要打人的。”

  墨景严笑起来:“你们姐妹俩说话也就罢了,何必拿我打趣。”

  文澈瑾“嗤”地一笑,伸出五个指头:“王爷可是要愿赌服输的,说好的荔枝可不能赖,我要五筐!”

  墨景严拱手道:“谨遵大阁领之令。”

  武清瑜看完了最后一份述职报告,将它递给文澈瑾:“杜虎的报告你要不要看看?”

  文澈瑾的棋局正在紧要关头,她头也不抬,道:“他说了什么?你念给我听就是。”

  “你病重的时候,王爷在城内遍寻名医,因此此事许多内卫都知道了。杜虎将此事告诉了两位小公子,他们虽说嘴硬,但心里都担心得很。杜虎在报告里问,是否能让他们来看看你?”

  文澈瑾拿着棋子的手微微一抖,喜道:“那是自然!如果他们愿意见我,我当然高兴!”

  武清瑜点头:“好,我这便给杜虎回信,让人加急送去。”

  墨景严关切道:“你有数年不曾见过他们了吧?”

  文澈瑾欢喜中带了几分薄责和无奈:“这两个小兔崽子,我拿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武清瑜宽慰道:“他们只是表面冷淡罢了,其实还是很懂事的。你们这次见面若是能疏散心结,以后还用愁不能常常相见吗?”

  文澈瑾的眉目在烛影下显得格外忧愁:“若有这么容易,他们也不会八年不肯见我了。他们怨了我整整八年,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文澈瑾原名凤南泱,是镇国将军凤岚祁次女,家中有一个兄长、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当年,父亲为国征战四方,手握重兵,先帝重用父亲的同时又害怕父亲功高震主,便要父亲送一个孩子入宫,由皇后抚养。名为恩典,实为人质。大哥征战沙场,弟妹那时还没有出生,我便自请入宫,以侍女的身份为质。”

  文澈瑾的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萧索沉闷的气息,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只有五岁,却也清楚地知道,这一入宫,此生便再也走不了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如果让父亲拒绝先帝,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所幸,先帝并不曾亏待我,还找了师傅教我读书写字、教我习武,我过得就像是小半个郡主。好景不长,先帝渐渐老了,疑心病也越发重,直到那一日……”

  文澈瑾目光灼灼,呼吸绵长,声音带了几分哽咽:“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日,先帝突然夺了父亲的兵权,说他中饱私囊、里通外国,还要杀了他。他是我父亲,只有我知道他有多么忠心耿耿!就连大哥战死时他也不曾怨恨先帝,他还说大丈夫马革裹尸而还,那是大哥的荣耀!是凤府满门的荣耀!所以我在先帝的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可先帝只作不知。后来我又去求皇后,皇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我父亲的事,她无能为力……”

  墨景严将手按在文澈瑾的肩上,想要安慰她。这些往事,文澈瑾很少提起。但是他知道,那是插在文澈瑾心头的一把刀,碰一下,疼一下,直到把心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文澈瑾极力想要镇定下来,发颤的手凌乱地在棋盒里抓,忽地手上一用劲,棋子哗啦撒落于地。

  她的喉咙干涩哑然:“后来我晕倒在皇后宫中,醒来之后得知……父亲母亲已死,年幼的弟弟妹妹沦为乞丐,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八年前,文澈瑾的房里。

  年仅九岁的文澈瑾跪在地上,叩首不止,太阳穴上还贴着膏药。幼小的身影颤巍巍地缩在地上,孤单又可怜。

  十五岁的墨以年和十二岁的墨景严见她如此,都慌了神,一个劲儿地拉她,墨以年道:“你先起来,有话咱们慢慢说!”

  文澈瑾不肯起身,固执地跪在他们面前,泪水滚滚,直哭得声嘶力竭:“求求你们帮帮我,我爹娘都不在了,我的亲人只有弟弟妹妹了,他们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有没有出什么事——他们还这么小!”

  她死死抓着墨以年和墨景严的衣摆,像抓着两根救命稻草:“帮我找到他们可以吗?我不能让他们死!我一定不能让他们死!求你们了……只有你们能帮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坚定道:“你放心,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找到你的弟弟妹妹。”

  彼时先帝下令处死了凤家成年家眷,可是文澈瑾的弟妹尚且年幼,先帝不愿天下人非议他的毒辣,连三个幼童也不肯放过,便下旨将他们赶出京城,任他们自生自灭。

  可这哪里是仁慈?两个五岁的幼童带着一个一岁的幼儿,若没有好心人收容,他们又能活多久呢?

  之后墨以年和墨景严二人派出自己所有的亲信下人,在南京城外搜了个遍,终于在农家的稻草堆里找到了文澈瑾的两个弟弟,可是最小的妹妹却已经身体冰凉……

  其后,杜清浅修书一封,拜托自己宫外的哥哥杜虎为文澈瑾照顾这两个孩子,他们才能有个着落。

  良久,文澈瑾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戚然道:“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好在,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坚强一些。”

  武清瑜安静看着她:“那时的事,我也是亲眼所见,虽然很想帮你,但却力不从心。好在有二王爷和四王爷一直全力保护你——那时先帝和皇后商议,是否要将你一并……是两位王爷跪求先帝和皇后许久,他们才没有对你下杀手。”

  墨景严微笑:“都是应该的。那时不能劝阻父皇错杀忠贞之臣已经是遗憾了,我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也遭了毒手。”

  他顿了顿,道:“二哥也是如此。”

  文澈瑾想起前事种种,冰凉的心渐渐有了一丝暖意:“幸好有你们……”

  傅郁泠敲了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瓷瓶,将它们一并摆在文澈瑾面前:“大阁领,已经问到了。太医验看后说,两个瓷瓶里的药材是完全一样的。”

  文澈瑾低头不语,心下愈加狐疑。墨景严好奇问道:“什么药?”

  “解药。”文澈瑾道。

  武清瑜在旁道:“郭大夫给你的解药吗?怎的又多出来一瓶?”

  文澈瑾凝神片刻,道:“另外一瓶,是一个奇怪的人给我的……”

  她将事情的始末原委说了一遍,墨景严惊得站起:“竟有这种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文澈瑾笑道:“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那时我还没有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要害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仍潜伏在附近,因此不好贸然开口,只等回宫后查验了这两瓶药才好定夺。”

  武清瑜屏息片刻,慢条斯理道:“那日出宫治病,王爷带了许多护卫前去,他们一直都守在郭大夫的院外,绝不会有外人混进去。唯一可能的人……郭大夫上山给你采药时受伤,是一个年轻人把他扶回来的,后来郭大夫还留他在家中吃了早饭!而且中途他还曾离席去如厕,半晌才回来!”

  墨景严懊悔地跺脚:“都是我不好!那日吃饭时多喝了几口酒,否则怎么会听不见你的声音!”

  文澈瑾凝视于他,轻声笑道:“你自是没有心思喝酒的,又怎奈旁人有心思让你喝酒?”

  墨景严几乎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过来:“你是说……”

  文澈瑾淡然道:“我去郭大夫家中治病,郭大夫采药就正好受了伤,正好有个年轻人遇见了他,正好这个年轻人还心地善良,将他送了回来,正好吃饭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离席如厕,正好他们又打了酒让你喝醉了……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房中一时寂静下来,众人皆是默默无声,原来一件小小的事情,竟是如此波云诡谲,而它背后的浓黑,竟让人不忍掀开来看上一眼。

  武清瑜无奈叹息:“这次又险些着了旁人的道!只是不知,为何那人费了这么大的劲潜入郭家,却没有伤害你,难不成真的只是想给你送解药?”

  文澈瑾踌躇片刻:“郭大夫的解药,是在那个年轻人走了之后才制出来的,对吗?”

  墨景严道:“不错。他走后郭大夫给你把脉,告诉我他在山上找到了辟寒,所以原本需要耗时的解药,第二日便可制出来了。”

  文澈瑾听得此话,脑海中似有一道炫亮霹雳赫然闪过,照得她头晕目眩:“原来如此!郭大夫既然在山上找到了辟寒,那他回来后为何不立刻告诉你们!你们一起吃过早饭,难道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没找到机会说吗!还是他根本就没想救我,只是把脉时发现我已经服了解药,这才顺水推舟!”

  文澈瑾紧紧握住拳头,斩钉截铁:“我敢断言,此事不是巧合,没有半分巧合!那个年轻人就是郭大夫特意带回来取我性命的!因为郭大夫如果亲自动手,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脱不了干系,而那个年轻人若是杀了我逃走,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怪罪郭大夫,他当然可以全身而退!”

  突然一个细节让文澈瑾惊得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那个年轻人,我曾在溯明山中见过他,他是横天盟的杀手!”

  文澈瑾拍案而起,朝傅郁泠喝道:“快!调集所有不执勤的内卫,连夜出宫,捉拿郭家所有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夜已渐深,傅郁泠带了内卫出宫,文澈瑾道:“这么晚了,四王爷若是不出宫,就先在内卫府歇息吧,我去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墨景严轻轻摇头:“我现下去了也睡不着,还是陪你等傅郁泠的消息吧。”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傅郁泠便领着内卫匆匆回来,语带急切:“大阁领,郭家已经人去楼空了!”

  文澈瑾并不十分惊诧:“狡兔三窟。”

  她暗暗叹一口气,转瞬之间已经恢复平日的恬和淡定,道:“罢了,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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