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一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惊蛰。
春雷惊百虫。
黑白琴键在跳动，大提琴发出闷沉的低吟，沈家别墅客厅里的水晶吊灯擦拭的一尘不染，熠熠生辉，侍者端着红酒在穿着华丽的客人中间穿行。
灯下，沈照临端着酒杯与税务司司长柴远和太太柳雪莹寒暄。
“柴司长，柴太太，”周婷一身翠绿色蕾丝旗袍轻扭着缓步走到沈照临身边，熟稔地挽住他的胳膊，朝柴远和柳雪莹点了点头，看到柳雪莹颈上的蓝宝石项链，赞道，“柴太太的项链真漂亮。”
柳雪莹不喜欢周婷，因为柴司长在外面也有一个不清不楚的情妇，所幸没有带回家里给她添堵，而这沈督军就不一样了，借着秘书的名头直接安排周婷住进了别墅，若她是沈太太，不跟他闹翻了才怪。柳雪莹不理会周婷，左右看了看，笑看着沈照临，“怎么不见沈太太？”
“哎哟，柴太太，好久不见了。”柳雪莹话音刚落，沈照临还没来得及开口，穿着黑呢绒旗袍的江太太过来跟她打招呼。沈照临得了喘息的机会，朝柴远点了点头，去招呼别的客人。
“督军，还是请太太下来吧。”周婷挽着沈照临的胳膊转身走向另一边，唇角微扬，她微仰着下巴偏头笑着凑近沈照临的耳边，压低声音道。
沈照临抽出手，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看到走进来的段司令，将酒杯递给周婷，笑着迎了上去，朝一边招呼客人的副官杜鸣心使了个眼色。
苏清和紧攥着手来回踱步，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从床边走到窗口，扶着窗棂探着身子往外边看，又一辆汽车经过，在门口停下，哨兵小跑着去开车门。
她拧着眉咬着嘴唇，回头看了眼桌上的电话，还是没响，她一跺脚又探出身子往外看，一个穿着灰蓝色军装，带着大盖帽儿，肥头大耳的男人腆着肚子从车里挤出来，像是臃肿的肥猫。
肥粗的胳膊环在女人柳条似的细腰上，清和瞅了一眼，“啐，又换一个。”
她从没见过他的正经太太。
窗下又一辆汽车摇晃着过去，在门前停下，后面紧接着又有一辆，清和的忍不住轻颤，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她在等一听的电话。
关乎生死。
清和小跑到门口，屏住呼吸贴着门仔细听了听，楼下刚进门的那位高声大嗓地吆喝了一声，接着就是呜呜啦啦寒暄吹捧的声音。清和看不得他们虚伪谄媚巴结的模样，可今天不同，就是她想看也出不去。
门外上了锁，她待在这屋子里已有三天。
她背倚着窗台，瞪着桌上的电话眉毛越拧越紧，终于耐不住冲过去，咬着嘴唇绕着它转了两圈，颓然在床边坐下，突然又冲过去，仔细检查了下电话线，轻轻拽了拽，没断。
她回到床上，盯着它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崩溃，张着嘴无声的喊着，双手狠狠地拍着暄软的床垫，一翻身趴在床上，扯过枕头捂住头歇斯底里得喊了出来。
发泄完她全身瘫软得趴在床上，床垫微微下陷，以身体轮廓为形状留下深浅不一的褶子。她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枕头底下，直到电话突然叮得一响。她猛地抬起头，保持着海豚表演的姿势僵了一会儿，兴奋得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哗啦一声，床尾的画板被她不小心踢翻在地。
“太太？”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响动，轻轻敲了敲门。
“啊，嗯……没事。画板倒了。”清和手按着砰砰直跳的心，深吸了一口气，掩饰着声音里的紧张。
她慢慢从床上滑下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贴着门仔细听了听。只有楼下传来的乌泱泱的说话声。她抚了抚胸口压压惊，转身跑到窗口，外面的十岗一哨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扶着窗沿探着身子往下看了看，一楼窗口的树杈上绑了一条白手绢儿。
她咽了口吐沫，抿抿嘴唇往门口看了看，抓起床单拧了几下，把门口挂衣架上的衣服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把床单绑在一边的挂衣架中间儿，让它横在窗户上，她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加快流失水分变得干巴巴的嘴唇，爬上窗台，坐在窗沿上往下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有种英勇就义的无畏，可偏偏觉得喉咙里卡了一口黏痰，咽又咽不下去，噎地难受。她有些怕，抓着窗户不敢松手。
“咚咚。”
两下敲门声吓了清和一跳，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下去，魂儿几乎吓出窍了。她攀着挂衣架坐好，抚着胸口急急地喘着。
“太太，先生请您下去。”门又敲了两声，杜鸣心清了清嗓子，道。接着就有叮啷啷找钥匙的声音。
清和的一双水眸倏地瞪大，抠着着窗子的手轻微颤抖，她红着脸急道，“滚！我不去。有周小姐在，那儿用得着我！”她半个身子搁在窗外，拧着头警惕地盯着那只锁。
“周小姐是客。”锁转动的动作停下来，钥匙还插在锁眼儿里。
“赶明儿就是你们新太太了，我不去！”清和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叫道。
她僵着背，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钥匙被拔出锁孔，有人匆匆离开。
她知道沈照临很快会上来，他一向不喜欢她的反抗，他总有一千种方法让她妥协。
她一手扶着窗沿，一手拽着床单又往下看了看，肌肉过度紧张导致她全身轻颤。沈照临已经上楼了，他的皮靴踏地咚咚响，越来越近，像定了倒计时的钟。她越发地慌了，手心里满是汗，头发也湿了，额头鼻窝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咽了口吐沫，咬住衬衣的领子，一咬牙松了手，抓着床单往下爬。她听到了找钥匙的声音，心脏扑通扑通越跳越快，汗水沿着她的脸颊轮廓滑倒衣领里，她歪着头往下看了一眼，还有不到一丈。她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像搅着她肠胃一样拧动。她仰着头喘着粗气，一闭眼手一松跳了下去。
“喔！”她捂着脚腕压低声音闷哼一声，好像崴脚了。
没等她站起来，一只手就捂了她的嘴，连托带拽地拉着她藏到了拐角。
清和汗湿的衬衣一贴冰冷的墙壁，忍不住一个激灵，楼上匆忙慌乱的脚步声透过墙体，清晰地像在耳边。
“真让我刮目相看呐！”沈照临声音含笑，却让人不寒而栗。“让他们动作小点，别惊扰了客人。看她能躲到哪儿去。”
听到沈照临离开，清和松了一口气，手按着胸口仰头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压着嗓子用气息说，“你是……”
没等她说完，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儿转到了侧门，清和见他拉开门要往里走，心里一慌，自己不是刚出虎穴又如狼口吧。
“你是什么人？”清和趁他不备抽了手，背靠着墙往边上挪，左右看了看，拧着眉戒备道。
“已经戒严了，小姐你这样出不去的。”那人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转过身拧着眉解释道。
“那我也不回去！”清和咬了咬唇，倔强道。
“我会送你出去的。”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相信我。”
清和看着他迟疑了一会儿，她抿了抿嘴唇，暗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相信他了，便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注意着周围的动向，舔了舔干白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着清和严肃道，“你现在只能躺着出去。”
一股凉气噌的一下从脊背窜到头皮，清和瞪着眼睛看着他，全身颤抖，他的瞳孔漆黑一片，没有一点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