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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盒子

小说: 子夜掌灯人 作者: 柔橹三声 字数:4125

  易敬踹走了居月诸之后,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许久都睡不着。

  平心而论,他不太明白自己正在烦恼些什么。

  妖仙不能理解人情,或许他对于虞牧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一个不甚讨喜的过客,可同样地,虞牧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个一同长大的玩伴而已,互讲几分义气足矣,有哪个男孩子会腻腻歪歪地向哥们儿索求什么全心投入的感情呢。

  说他对虞牧太过上心,那更是离谱,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些满脑子紫气东来的人是从哪得出的这个结论。

  事情非常简单,就是那白骨八爪鱼在放屁而已,真正需要他思考的是虞牧捎来口信的用意——可居月诸后头说的话偏偏就是挥之不去。

  说起来,当年第一次见到虞牧原身时,他除了兴奋地觉得自己就要跟这玩意订下契约成为魔法少女了以外,似乎确实是有些失落的吧。他虽知道自己不是凡人,可这么多年也没摸到什么“不凡”的门道,这只大狗能把他指点开窍了吗?——万一不能,他们就彻彻底底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嗐,也不尽然。那白白软软的萨摩耶实在是太可爱了,那时的他哪顾得上自己多愁善感的九转大肠,早撸狗去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这人也只是言谈举止间有些与他的智识或是经验不相称的尴尬,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那狗人甚至在高考之前闭关修炼了一个星期,谁敢来烦他就揍谁。

  果然是那八爪鱼在放屁。

  易敬翻了个身,打算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然而没过半分钟,就又烦躁地一摔被子仰面朝天,再次开始了无止境的自我论证与自我怀疑。

  几个小时之后,失眠了大半夜的易敬盯着麻麻亮的天,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可能还真他妈对那狗人上了过头的他妈的心。

  ——不过经过这一夜神奇的时间管理实践,他确实想明白了一件事:居月诸这八爪鱼,她应得的归宿,可能还真是火锅。

  或者烤架。

  ……

  第二天清晨,虞牧醒得很早,但他并没有选择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硬生生给养到了日上三竿、易敬踹响了他家门时。

  虞牧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头顶的天花板在他法术保护下,近十年时间过去也还光洁如新——今天却不一样。

  三个小小圆圆、乌漆嘛黑的洞嵌在房顶,宛如弹孔一般,连带着让周围的墙皮碎出了三张交错重叠的蛛网,使得那吸顶灯的命运显得十分堪忧。

  半空中飘着一团不知从哪里来的水,可疑地泛着浅绿色,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它可能来自哪里。

  他起身的动作扯动了床上的被子,把什么东西掀到了地上,嘭一声响。

  虞牧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命运就给了他开幕雷击。他积蓄了几秒钟的勇气,也还是没忍心去看掉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门外的易敬又愤怒地踹了一脚门。

  虞牧觉得自己很虚,于是坐在床上没动,手指隔空轻轻拨动了一下门锁。

  “哦哟狗子,你胆子大了?两天之内让你爸爸在门口等了两回?”易敬一边宣示父权,一边再次飞起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然后,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凡人易敬,看见了坐在床边、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妖仙虞牧。

  他抬头望了眼满目疮痍的天花板,傻乎乎地愣了一会,然后真诚地说:“还好我昨晚没留在这。”

  “……”虞牧说,“但你现在同样有机会实现‘脑袋进洗衣机’的梦想。”

  易敬又朝天花板瞧了一眼,从饭厅拖来一把椅子,怕死地停留在卧室门外,坐下跟虞牧遥遥相望。

  虞牧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鄙夷。

  “别这么看着我。”易敬架起二郎腿,说,“你这是在干什么?拆房子?”

  虞牧两眼朝天,也不知是在忧虑天花板的修理费用,还是单纯的翻白眼:“我睡着了灵力不受控,不知把什么东西塞到墙皮里了——这法术操控的是空间,你躲得再远也没用,倒反听不清你说话。”

  易敬一愣:“什么?……你的意思是整个空间,没有范围的那种?”

  “只是我不能控制范围。”虞牧站起来,把挡道的易敬连人带椅子推到一边,走向冰箱,“我想到停星山上去猫上几天,正常了再回来,到时候高中也该开学了,你考不考虑来迎接我一下,顺便去看看老师蹭个饭——哎?我昨天刚买的冰棍呢?”

  “……大清早上的吃什么冰棍。”

  冰箱哐啷哐啷响了一阵,虞牧才终于拔出了他的狗头,嘴里叼着一根绿油油的绿豆冰,含糊不清地说:“我的儿都这么大了,我还能带坏谁?”

  易敬沉默了两秒钟,指着刚才飘到他脚边的大水球:“你刚才是不是突然找不到冰棍?——我觉得你可以问问它。”

  虞牧亦沉默了两秒钟,把冰棍从嘴里拿了出来,表示:“……”

  易敬又指向虞牧的床底:“你给我挪的这位置视角特别好。”

  虞牧立刻想起刚刚从自己床上掉下地的不明硬物,咽了口口水:“能先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吗?”

  易敬想了想,觉得这可能确实很有必要,于是停顿了近半分钟,才再一次问他:“你现在要进去看吗?咳,那个,不去也行,我可以帮你把它捡出来。”

  “……我是让你给点提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虞牧叹了口气,自己走过去看。

  易敬跟着他进去,看着他在床脚边蹲下来,低头盯着摔碎在地上的玉石小盒子,许久都没再抬头。

  “那个……”易敬有些不安。

  两个月前,他在境主不明的“复月”里见过它一次,那个“虞牧”似乎对这东西很是珍视。

  镌刻着不明符文的玉石小盒子,内中有一根花枝隐约可见。花枝是清若灯芯在现世之中的形态,给了他,还没来得及研究透彻;盒子或许是什么人与什么人之间的念想,他同样不了解其中的故事。

  易敬有些心塞又有点欣慰地想,至少居月诸说错了一点,妖仙并不是完全不通人性,还是会在意些东西的。

  良久,虞牧站起身,默默走去阳台拿了扫帚簸箕,扫走了一地碎玉,哗啦一下倒进了垃圾桶,与他刚刚丢掉的冰棒包装作伴。

  这态度跟想象似乎有点偏差。

  “……告诉我你刚刚不是在思考处理垃圾的方法。”

  虞牧一手簸箕一手扫把,默了一会,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诚然,无论事实究竟如何,他这话问得都叫人莫名其妙且尴尬不已。易敬立刻捂住了自己这不受脑子控制的嘴:“唔,我……我不是故意的。”

  虞牧垂下眼,又把簸箕在垃圾桶上扣了扣,方才留下的细小的碎渣窣窣滑落。

  “易敬,”虞牧轻声道,“这东西是子河的——我昨天晚上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梦醒了,它就碎了,而就在这时候……你来了。”

  易敬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虞牧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眨了眨眼,然后回过头,望着易敬的眼睛,话音细如蚊蚋:“如果我说我现在有点想把你当成他,你会不会想把我包成荠菜馄饨吃?”

  “……”

  虽然觉得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有点娘炮,但他确实对这桩事情颇有些介怀。

  除了一颗神经兮兮的二逼之心,他没有多么特别的性情,或许有些与那位高人相似的品行,也只会像那人的一个投影,不过是一张名为“凡人”的薄纸上一个不得全貌的图形,要想取代那既立体又强大的本尊只怕是痴人说梦。

  ——其实这才是他心中芥蒂之所在。

  倘若他的前世是个凡人而今生是位大能,他当然有足够的信心给上辈子的自己一个降维打击,让那个自己成为他的一面影子,他才是活生生的人。

  说到底也就是雄性动物原始而野蛮的力量崇拜作祟。

  虞牧见他沉默反而有些奇怪:“不会吧,我儿,你真有这么介意啊?”

  易敬还没回过神来,并不知道奇怪的点在哪:“确实有点。”

  “嗯……这个,我也不想的……”虞牧开始后悔刚才的诚实,眼神乱飘了两下,然后像个病入膏肓的精神病患似的哼起了洒水车的小调。

  这别出心裁的反应显然起到了反效果,易敬脱口而出:“哪个有正常自尊心的人会他妈愿意做某某大佬的低配盗版啊?”

  虞牧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不知又有哪根神经一抽,哼起了垃圾车的小调。

  易敬当然知道这老狗人神共愤的情商,这尴尬的歌声初衷绝对是缓解尴尬,可此时此刻,他还是遵从了正常人类的认知,觉得这条哼小曲儿的犬科动物是在看不起人。

  “操他妈的代替品。老子就他妈不是个人是吧?!”易敬把他摔到一边,径自向门外走去,“老子他妈不伺候了,爱咋咋地。”

  “我操,不会吧?”虞牧无意识地抓着床单,喃喃道,“又一起长大了一回就又看上了我一回?这二度梅怎么就偏偏开在同一棵歪脖子树上。”

  “……”易敬悚然地回头看他——第一次听见虞牧口吐芬芳,居然是在这种诡异的情境下。

  易敬的表情空白了一秒:“你说什么?”

  虞牧抬眼,眼神空洞地看了看他,没说话。

  两人间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了,持续许久,才终于被飞来的一只热水壶打断了。

  易敬用尽了这辈子的敏捷贴着门框堪堪避过,两眼惊恐地瞪着停在鼻子尖尖前的超大号热水瓶,瞪成了一双斗鸡眼。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说:“……你就这么控制不住你自己吗。”

  虞牧朝他摊了摊手。

  “……”

  易敬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住瓶身,试探着挪动它,一点一点地把它移到饭桌上方,就在这时,这只热水瓶的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它一个自由落体,摔在在餐桌上,所幸不高,除了一声巨响之外,并没有其他恐怖的事发生。

  就这样一段小插曲过后,方才的尴尬似乎也找不回来了——照这样说来,热水瓶受到的严重内伤也算是碎碎平安了。

  虞牧轻咳了一声:“我真的控制不住。”

  “对哦,”易敬差点忘了自己大清早不睡觉赶过来的真正目的,“你昨晚用你那‘北大’灯强迫白骨精特地来我家一趟,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家又不是没有其他通讯工具,若真是什么“法力大不如前”,打个电话可比支使小妖传话省力气得多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虞牧竟露出了很是茫然的神情,“啊”了一声:“我没让她过来啊?……再说我家也不是没装座机,要是真有事,我不会打电话吗?”

  易敬愣了一会:“啊?那她带的是谁的话?”

  虞牧眉头微微一皱,问:“她说了什么?”

  “说你挡不住林俣,让我滚远点少掺和。”

  虞牧顿了一会,眉心皱得更深:“不对。还有什么?”

  易敬沉默了。

  ——即使他们是从小到大的交情,那些话也实在不太方便当面说。

  虞牧觑着他的神色,似乎是猜不出来,一脸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反正别信她,也别去问她。”

  这个易敬自然明白:“所以……你这算是,后院着火了?”

  “呵,”虞牧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你猜得可真对,果然是拆台的一把好手。”

  易敬尴尬地打了两下哈哈。

  在这短短半个上午时间内,两人简直尴完了直到年底之前的所有尬,又说了没几句话,易敬便受不了离开了。

  虞牧扒着门框,哈哈哈哈尬笑着对电梯前的易敬,热情洋溢地对他挥手送别,好像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了:“客官,再来啊!”

  “我操。”易敬爆了句百转千回的粗,捂着额头进了电梯。

  虞牧看着电梯门合上,关上了自家大门,转身靠在门板上,望着客厅的房顶,长出了一口气。

  可总算是等到这家伙问出这件事了——意外状况有点多,但刚才摆出的那一连串表情,应当还算发挥良好,没什么破绽吧?

  让他就白骨夫人的忠诚度这事儿纠结上几天,应该也就注意不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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