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牧曾有段天真岁月，那时候，他最大的爱好是爬到最高最高的树上，站在最高最高的枝桠上，翘起所有尾巴，让凉风爱抚自己的屁股。
附近村落里的人类觉得惊奇，凡胎肉眼的又看不清楚，于是神话传说满天飞，都把这当作白孔雀开屏，是象征吉祥的神迹。
平白从兽变作了鸟，他有些郁闷。
不过隔壁林子里那条喜欢直立行走的腾蛇告诉他大可以宽心：但凡传说，第一个人和第十个人的版本总会有些微的差别，但差别通常不会大得太过夸张，譬如他，他的传说从山村传到河村，也只是传成了真龙降世。孔雀应该已经是九尾狐的极限，不会更离谱了。
腾蛇和龙都是条状物，差别确实不大。虞牧觉得自己彻底放心了。
几十年后，小山村变成了大部落，搬到了山下，白孔雀也已经变成了白凤凰。
这一天，虞牧一边吹屁股一边朝远处张望——那部落已经很像回事了，有木筑的房屋、土筑的围墙，正南方一片白场上还用好多小石头铺出了图案。
好像是个什么动物，头上有一二三……九个角，两条腿，尾巴细长。
“图腾吗？真像那么回事了。”他嘀咕说。
痴迷于直立行走的腾蛇竖着十几丈长的身体晃晃悠悠地挪过来，刚好用脑袋碰到虞牧飞扬的尾巴：“嘿！”
“！！！”虞牧狗毛一炸，腾地弹起来，空中转体，狠狠地对它呲起一口牙，“你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你猜你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腾蛇神神秘秘地说，想挤挤眼睛增添一下气氛，奈何没有眼皮，只能神神秘秘地开合瞳孔，观感极为诡异。
虞牧不忍心虐待自己的审美，装作看太阳移开了目光：“什么样？”
“你从天上来，只寻凡世间最伟大的部落，在那里最高的梧桐木上停留，”腾蛇抑扬顿挫地说，“当你扬起翅膀的时候，人间的百花都会开放。你飞过无边的花海，到天尽头的大泽饮水。”
虞牧：“……”
合着这些人把他从兽变成鸟之后，还给他具体到了候鸟。
而且是一只随时能渴死在迁徙途中的傻鸟。
腾蛇继续挤着竖瞳：“城门口那个图腾就是你，认出来了吗？”
虞牧呆滞地又朝那地方望了一眼，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是看反了头和屁股——可两条腿是怎么回事？
“……还真没有。”
腾蛇说：“山坡上的竹子开花了，正好你喜欢吃竹果，下个月圆之夜，他们就会在这棵树地下祭祀，把晒干的竹果上供给神灵。”
“老泥鳅，你什么时候对我产生了这种大误会，觉得我会喜欢吃那没味道的玩意了？”
“对于信众来说，神本人的想法一向不怎么重要。”腾蛇说着，突然好像又注意到了什么，嫌弃地远离他，“你居然还尝过？……你是有多好奇才会去尝试那东西？你还记得自己是一只喜欢追兔子的狗吗？”
——自从人类有了“狗”这种家畜之后，这条长虫就再也没想起来虞牧其实是一只珍贵的尾椎分叉畸形狐狸。
作为回报，虞牧也选择性遗忘了这家伙的物种，一直泥鳅泥鳅地叫他。
“老狐狸，”腾蛇眯着瞳孔，“怎么样，生气不？要不要‘下凡’一回，好好教教他们如何正确信神？”
虞牧白白软软的耳朵懒洋洋地动了动：“送那破东西也挺好，至少不会被你抢走。”
腾蛇定定地盯了他好久，看得他头皮发麻，几乎以为这老泥鳅要为这点破事恼羞成怒吃了他。
正当他打算下树逃跑的时候，忽然听见这长虫梦呓似的说：“我怎么会不想要你留下。”
虞牧愣住了：这算哪门子神跳跃？
老泥鳅晃着大脑袋，无知无觉地继续说道：“你他娘的也真是，说让我滚远点的是你，现在肉麻兮兮地说要‘待在我身边’的也是你。”
？！
虞牧悚然：“老泥鳅，你清醒一点。”
“谁是老泥鳅？”
“……？”虞牧茫然地抓了抓头，觉得手感似乎有些不对——抓到的好像是头发？他什么时候变作的人身？
“我操，狗子，就这么一小会儿，还是趴在饭桌上，你还真就能给我睡着了？”
虞牧看看眼前的蛇头，糊涂了。
“嗷！”他的腰窝突然被什么人狠狠掐了一下。
那人掐完一下不算，还照着另一边掐了第二下，完事还意犹未尽地照着他的脑袋招呼了一巴掌。
“……我睡着了？”虞牧抱着脑袋，依旧不怎么清醒，模模糊糊地说。
方才对他实施了一番暴力的易敬十分佩服他：“你是没有冷热觉吗？——说，空调遥控器被你藏哪了？”
“我的乖儿子，你叫醒我就为了这个？”虞牧按着发胀的太阳穴，直起身，靠到椅背上，随口说，“我又不用那东西，我家的空调从装上到现在不一直都是你在开？”
易敬可疑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为这个难道还为了叫你上床一起睡？”
这么一说虞牧就想起来了：“我说，你这不孝的东西，一声不吭地就走，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风？”
易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默了一会，问：“你刚才梦见了什么，我怎么叫不醒你？你……你的那个分身，真的没关系吗？”
“梦见了以前的事。”虞牧坦然道，“已经很少梦见了——我的儿啊，那可是你爸爸我最快活的时候，好不容易梦见一次，还被你为了个空调遥控器叫醒了。”
易敬愣愣地想，这家伙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跟一群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的么？
再一想又觉得自己脸大，竟然妄想这十几年时光能在妖仙的漫长生命中排上号。
“你录取的是计算机专业！计算机！”虞牧愤怒地说，“连个空调都搞不定，以后电脑坏了我可不给你修！”
该用什么阴间方法摆弄一台不能联网也没有按键的空调，才能让它开起来？
听了这无理取闹的一句，易敬心里弯弯绕绕的五味杂陈顿时无影无踪：“……这他娘的是一回事吗？”
虞牧茫然地眨了眨眼：“哦，好像确实不是。”
“……”易敬亦茫然地眨了眨眼，“所以呢？”
如果说易敬刚才是有些担心他，那么，现在就是彻底慌了——
虞牧把自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后从抽水马桶的水箱里翻出了一只塑封的空调遥控器。
易敬呆若木鸡地瞪着滴滴答答淌水的遥控器：“……”
虞牧两根手指拎着滴滴答答淌水的遥控器：“……”
易敬嘎吱嘎吱地转过头：“这，你放的？”
虞牧木然地摇了摇头。
易敬沉思少顷，说：“我们刚刚‘寻宝’的时候，还在阳台放洗衣液的柜子里翻出了一包用灵力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炸薯条。”
虞牧没反应。
“那法印是你的。”易敬说。
虞牧不说话。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虞牧静静地看着他笑，甩了甩湿漉漉的遥控器，另一手轻轻蜷起，握住了满手心的汗。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易敬才勉强算是笑完了，蹭了蹭眼角的泪花，喘着说：“那个，药还是要吃的，不吃病不会好的。”
虞牧一时神经短路，错误理解了“药”的指向，吓了一大跳。他本就与易敬眼神相接，此时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突然瞪大的眼眶。
易敬当然不会明白他为什么惊成这样，依旧玩笑道：“你看看你自己，没吃药，high了吧？”
“啊，哦。”虞牧惊醒似的，茫然地嗯啊了好几声，猛地转开了脸，然后又感觉这举动生硬，想挠挠头掩饰，却搞不清状况地差点把手里刚从马桶水箱里提溜出来的塑封袋怼到了脸上。
易敬能看出他是真慌了，然而思前想后也没明白究竟是哪句话刺激了他。
此时将近凌晨四点，又是瞎折腾了一晚上，他平时迷糊惯了，这时候也不太确定自己刚才究竟有没有说过些自己不知道的话：或许那个上古大能的灵魂觉醒了几秒钟呢？
“你……”
虞牧很快平复下来，勉强笑了笑，掐断了话头：“现在遥控器也有了，可以睡觉了吧？——天都要亮了。”
……
他和腾蛇后来怎样了？
好像是换了个地方，依旧占了比邻两座山头，分别被两个部落奉为神明，后来……后来怎样了？
是了，后来那两个部落交战，供奉他的这一个战胜了供奉腾蛇的那一个。
其实这没有什么，毕竟他们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供养，也不曾参与那些人类的生活。
但是……但是为什么，在此之后的记忆里，就再也没有那条老泥鳅了呢？
——实在想不起来。太久远了。
那么，在他与腾蛇分别之后、与秦秩相见之前，那不知凡几的岁月里，他都在做些什么呢？
……
他和秦秩又是怎么认识的？
好像是个清晨，他走在一条山道上，路边有许多不知谁放下的供品，拥着黑压压一大片乌鸦。
他实在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做过“神仙”的人，不该跟这些丑不拉几的小鸟一般见识，于是把哈喇子吸溜了回去，优雅地迈着步子往前走。
某一次放下前爪之前，面前的土地拱了拱，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这从地里长出来的新奇人类似乎是在土里憋得实在太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一会，大概是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脱困，放下心来，眼神竟有些迷离了。
他想了想，认为不能让一个活人跟萝卜似的卡在土里，于是把这孩子拔了出来，背到了附近的村落里。
那孩子醒来，大概是没搞清楚状况，薅掉了他两把毛。
——那就是未来的最强术士，人间之神。
等等，不对。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