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敬一心以为虞牧即将发表些“我是为了拯救世界”之类的中二发言,已经备好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只听见了这样一句:
“为了‘七尾狐仙的妖丹’。”
九条尾巴大概是要比七条厉害一点的吧——九尾狐要七尾狐的妖丹做什么?
易敬有点懵:“啊?”
虞牧轻笑一声:“妖仙没有妖丹。这话不是字面意思——天亮之后,我想要你认真考虑一件事,想通了,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解释清楚。”
“……”
开了个头,却不肯说清楚,易敬只觉得内心有一万匹草泥马在飞翔。
“事情很快就会了结,那时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虞牧好像在说着轻松的话,语调却奇怪地沉郁,“我的新室友,就要和他的小情人永远在一起了。”
是了,权铄也被关在“停星”里了。阴阳两隔的有情人得以重逢相守,这结局也算得上幸福了。
再说虞牧也不是人,未见得对人类有什么同理心,这行为也说不上残忍。
更何况,与其让一个隐患留存于现世,倒不如送它到另一个世界尽情折腾去。
……
权铄定了定神,道:“那孩子跟你一样,也是人身的天妖。”
“哈哈哈哈……天、妖,哈哈哈哈……”
林俣转向那少年,轻轻一挑眉:“怎么?”
那少年指着林俣,口角流着涎水,仍是大笑:“哈哈哈哈,小胡子,你回来了,哈哈哈哈……我不拦你,我看着你,哈哈哈哈……”
权铄站起身,好容易听清了这家伙的言语,然后与林俣对视了一眼: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俣皱了皱眉:“我先送你们出去。”
说完便大步上前,一手抓住一人手臂,因是背对,权铄看不清他念了什么法诀,只见得数秒之后,两人便凭空消失了。
一天一地,静得仿佛只余下他们两人。
权铄矛盾地思考了许久,终于涩着嗓子开口问道:“——这里是哪?”
许久,林俣回过头,平静地答道:“停星山。”
……
虞牧猛地坐了起来。
“我操!诈尸啊!”易敬正专心致志地感慨,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虞牧却没有理会他,紧接着腾地跳起来,跑到石台边上向下张望。
易敬奇怪地跟过去:“怎么了?”
他看不到虞牧正脸,只听出那人的气息有些不稳,只是强自压抑着,又过了一会儿,虞牧的额头竟冒出了细汗。
易敬不免有些担心,正要发问,却听见虞牧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我天,还有谁在里头?”
“什……”
虞牧打断了他的话音,飞快地在他身周洒下一片灵光:“别动。”
易敬稀里糊涂地还想再问,却发现眼前的山巅夜景竟突然变成了纯粹的漆黑,抬手想拉住虞牧,手却啪一下撞到了墙壁一般的硬物,疼得他跳了起来——这狗人居然用结界把他封起来了?!
这……
“虞牧!”易敬真有些怒了,扬声喝道。
自然不会有人应答。
他狠狠踹了一脚“墙”,然后捧着脚跳了起来。
外边的虞牧不知道易敬在里头如何翻江倒海,只静静地保持着布下结界的姿势,良久,抬起手,仿佛要摸摸那看不见的人的脸。
然而才抬了一半就清醒过来,顿时停住了,看起来好像是在摸人家的肚子。
又许久,虞牧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
然后背着手闲闲地转过身,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山顶石台,轻轻闭上眼。
停滞的星月像难以启动的艨艟巨舰,一点一点地重新开始了移动,越来越快,眨眼间便月上中天,东方既白。
血红的朝阳在妖仙脚边哗地晕染开,日轮上升,颀长的影子飞速缩短,日光亮得几乎雪白。
不过一转眼工夫,长夜已尽,乾坤朗朗。
——今夜的掌灯人,将太阳挂到了深夜的天幕上。
妖仙睁开眼。映在视野正中的那处所在,比暗夜的此地多了两个人。
又一晃,那两人身后凭空出现了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个大喊了一句什么,原先那两个人闻声,回过头来。
……
林俣淡淡地答完一句,便又靠着山石坐下,不再说话。
分明方才还一脸犯愁地不知该怎样送人出去,如今只和尚一般念上几句经,孤魂和那奇怪的少年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叫人怎么相信。
或许,林俣并没有把人送出去,只是将那两个人从他们所在的这处时空中挪出去了——既然他前生原是那老狐狸的伴侣,定然也了解老狐狸擅长的诸多异术。即使囿于人身不能融会贯通,比划两下应当还是可以的。
“你……”权铄嗓子发干,呛了一下,“你把他们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林俣看了他一眼。
“我、我不是怀疑你。”权铄心虚地移开眼,“只是……”
“真不巧,就是你想的那样。”林俣笑了笑,“这整座山都在一座大阵里,虽说阵主确实是我,可我是在半山腰上接管阵法——这样的操作方式,并不能做到完全掌控它。”
权铄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音中的细节:为什么要说“接管”?
“虞牧带你来的,对不对?——他比任何人都在意我进入‘野蔓’之后,会在里头做些什么。”林俣呼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为什么把你送进来?为了阻止我么?可我想不明白。”
权铄想到来路上种种诡异之处,一凛:“怎么说?”
“他引我到这里来,把他的野蔓充作我的送给我,想让我成为‘上古大能转世’,为什么还要把你带来——阻止我?”林俣说。
权铄此人生性多疑,本来就容易阴谋论,听了这话,后脊梁瞬间凉了个透心,眼神空洞地瞪着林俣,胸口一起一伏。
林俣颇伤脑筋地轻轻皱着眉头,又道:“再则……刚才那两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他心中忽然一动,抬起头,又犹豫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地移动视线,看向山顶的方向。
倘若这法阵还有另一个人在控制,那么,此时此刻,那个地方就应当站着——
他猜对了。
……
卷入同一件怪事的每一个人,其单一视角所能接收的信息皆互不相同。
站在山顶上的虞牧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原应受困于迷离光阴的林俣是如何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阵主的。
不过他现在并不能顾得上这个——他看得清清楚楚,后到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孤魂,另一个是他在车库边草丛里捡到的少年。
就在他将权铄引入幻境之时,他亲手将那两人封入了他从前预留在这里的小空间。
——谁能从他手中把人偷走?
虞牧捏着满手心的汗,漠然地回视林俣,一言不发。
阳光太亮,下边往上边并不能看得多么清楚,权铄顺着林俣的目光看去,只是依稀望见山顶有人,想也不想,飞快地挡到了林俣身前。
林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然后绕到他身前,仰头直面那伫立在山顶、黄雀在后的真阵主。
山顶的虞牧冷眼看着他们挡前挡后,少顷,沉声传音道:“上来。”
两人对视一眼,林俣点了点头,权铄拉起他的手,两人一起向山顶爬上来。
虞牧心道:狗眼都要瞎了。
“手给我。”虞牧说道,一边向石台外伸出手臂。
分明还差着百来米,一伸手却就在两人面前,肌肤光洁,在阳光中莹莹发亮。
林俣皱眉看了看头顶的人,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搭在这只凭空出现的爪子上。
对方立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随即一股大力一拉,林俣眼前一花,穿过了一道粘滞的屏障,再回神时已在山顶的石台上。
他马上把后头的权铄也拉了出来。
虞牧立刻问:“你从哪里弄来的那两个人?”
林俣在衣摆上擦了擦沾满了虞牧手汗的手心,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我还以为是你。”
“你们两个都看过我的记忆,进了这里怎么还敢乱动。”虞牧恼怒道,“林俣,那可是两个活人!——你把他们从主世界送走了,这要我到哪里去把他们找回来?!”
一提到“记忆”,权铄就不免回想起了在野蔓里看到的“偶像舔屁眼”劲爆镜头,一时间酝酿不好感情,不知是该跟林俣一起忏悔,还是该诚实地开笑。
林俣却没心思关注这种事:“不好意思,你这是在怪我?——难道是我自己非要跑到这里来,搅和你们这些千年老王八的破事?!”
“我把我的记忆送给你,是你自己不要,非得到这里来砍狐狸头,”虞牧忽然觉得十分迷茫,心中烦躁嘴里便出不了好话,“果然是人间术士的儿子,生来就爱窃取旁人的修为。”
“停,停!”权铄一把拖住林俣,挡到两人中间,“这是吵架的时候吗!”
虞牧烦躁地喷了口气。
野蔓秘境自落成之日起,便只有一句暗语可作入口,离开时则需留在那段时空里的虞牧施术,倘若强行破出,便会触发外围的符文,被传送到停星山的山腰,大阵之中。
这是虞牧自己留的一手。毕竟只是残魂,天知道是什么品性,万一夺了他的力量出去作乱呢。
过了好久,林俣才低低地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说:“虞牧,你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带我来找我和权铄的‘野蔓’的。”
虞牧顿了顿,道:“世上只有‘蒙楚’。”
裁剪时空的天赋能力,古往今来,也只他一人拥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