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广东总公司的一吨布，全部压到车间来了以后，车间的旮旯角落，某些人的脑海中，就有一部分东西或思想，被榨了出来。因为车间此前已经饱和，放进多少，就必须放出多少，只有这样才能维系车间精神上或物质上的平衡，不至于顾此失彼，摇摇晃晃。
比如张刘二人，原本寄住在身体底层的牢骚，起先被锁牢在某座肉房子中，平日里连一丝声息也听不到。自从加了这一吨货进来以后，关满各种牢骚的肉房子的一扇门，就被冲开了。它们汹涌成一股暗流，击穿牢不可破的身体堤坝，超越了老板设置的禁地，一路呐喊不休。
原来，张刘二位领班在车间的领地，日益萎缩。以前是货还未在车间坐热，就被“前四后八”载走了，后面一大片一大片空地，全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但现在，由于压进来的这一吨货，全部安置在本已十分拥挤的过道，他们只能蜷伏在一条曲折的“鸟道”上，两旁是“悬崖绝壁”，行动受限，感觉就像坐牢一样难受。
“……这钱老板也太差劲了，像一个草包。搞得我们现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让他向隔离厂借一个地方，他却说不必要，货很快就会发出去，结果是一句空话。我们去借，他又不让。说不想欠别人的人情，一副高大上的样子……”
突然，说话的声音停了，有几个字刚刚离开张小军的嘴巴，刘兵看见他上前走了一步，想把它们追回嘴中，但失败了。然后他急中生智，快速用手向前捞了几下，也没有成功。刘兵正在诧异中，看见老板已站在他们的面前。他发现老板以前跟他们聊天时，那种称兄道弟的亲切消失了。但他的脸上仍然挂着一丝微笑，只是在罐子一样的铁皮房里，有点冷。
以前，张刘二人无事抽烟的时候，也出来骂一下街。只是近来厂里布的库存堆积如山，他们对钱老板的印象，大打折扣，所以关于他的议论比以前多了一些。
此刻的钱老板，在办公室呆了半天，脑壳都想烂了，加上这段时间频繁失眠，没有睡一个安稳觉，感觉头一阵一阵地发痛，便想到车间来走走。哪知刚走到车间的门口，就听见两位领班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他走过去想听一听，虽然他们讲的是本地话，但他来到这座小县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并且天天跟这些本地人打交道，所以本地话也能听懂一半以上。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原来他们正在议论自己。他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发现张小军瞧了过来，四目相对，双方的目光在空中很自然的划过，似乎没有交集，目光各走各的道，但总会留下一些尴尬。
钱老板马上从这一窘态中抽出身来，想退回去。因为他发现这条“鸟道”真的太窄了，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效。又见刘兵就坐在“鸟道”的中间，正好把路堵死了，想过也过不去。
为了化解刚才的尴尬，退回去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他还在举棋不定。刘兵看到老板要过不过的样子，他只好先站起来，不料，老板已退回到门口，立马就不见了。
老板走了，过了三五分钟，刘兵才对张小军说：
“我们说钱力的坏话，他都听见了，不气炸肺才怪……”
“应该只听到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还有一些，他是听不懂的。但我看他的脸有些异样，而且他的眼神也不对，肯定是听见我们骂他的几句了。”张小军坦然地说，他的分析入情入理。
“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个不管他，其实也没什么。我相信钱力也没这么小气。如果连人家在背后说几句，都不能承受的话，老板的抗击打能力也太差了，这样的老板是当不了几天的！”张小军用霸气的语调安慰着他的师傅。他这个师傅，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他的好徒弟的气势压了下去，仿佛他就是一垫底的。
钱老板回到办公室后，抽了一支烟。他很少抽，只是有烦心事打扰，而且纠缠不清的时候，才抽上一支，用“烟毒”来思考，或麻痹。他不需要完美，只要得到一种结果就够了。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有感觉就行。
他在脑海中速迅抽出几个画面：几辆“前四后八”定时有序地开进工厂，对！就是他喜欢的沉郁声；几个身强力壮的人，虽然满头大汗，但脸上洋溢着欢乐，哼首小曲，把一捆一捆的布扛到车上去；三五个人，他们中至少有两个人是老板，在说说笑笑；机器声喧闹不停，但并不刺耳，布与一个圆柱体滚动时发出的摩擦声，仍然沙哑，还有各个零件转动时，声音有点带尖，所有在这里听惯了这种混合声的人，都把它当成最好听的音乐。这是在梦境，还是现实？钱老板也是恍恍惚惚的，说不清。这段时间，他经常在半睡半醒之间。有时在办公室坐着坐着，就睡了；有时生意谈崩之后，他就逃回办公室，把自己关起来。其实，这都是他减压的一种策略，每一次用完之后，他都会把这些还有八成新的“掩体”收起来，等下一次再用。他就是这样一个“小气”的人，也是这样一个精明的人。张刘二人的话，像一面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及员工对自己的不满与蔑视。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对别人的几句污词，还是受得了的。别人的评价，也从侧面说明了他的局限性，他必须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当初，广东的总公司决定高价收购这家工厂时，其目的之一，就是要培养年轻有为、敢打敢拼的钱力。为他日后进入总公司的高层管理积累经验和业绩。而现在车间的货销不出去，工厂因故不能开工，员工放假，工厂的前途一时迷雾重重，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改变当下的现状。
但他记住了在广东临走时公司董事长对他说的话：“在生意场上，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不要把它想象的很简单。挫折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必修课，失败很正常。但我们内心要坚强，外表也要装着跟没事一样。我们只能把委屈和痛苦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决不能把这种挫败感传染给手下的员工，不管我们被现实摔得有多惨！我们的脸上必须保持有阳光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