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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情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4745

  萧寄雪坐在毒的对面,面颊浮出一片红云,毒显得很不安,她希望宋长安像往常一样突然地跑出来帮她解围,同时,她也在心里暗暗埋怨小柳让她落到这般尴尬的境地。

  毕竟,话是小柳说的,约会也是小柳安排的。

  小柳说:“毒,女孩子一定要靠自己,男人是靠不住的。”

  小柳说:“毒,我看那个宋长安没准又到哪去玩了,既然你要找人不如自己去问。”

  小柳说:“毒,萧寄雪是一笑楼的人,我看她对你有意思……”

  小柳说……

  小柳说了很多话,也教了她很多话,可是一袭男装的毒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她只有局促不安地坐着,时不时端起酒杯,但很快又会放下。

  萧寄雪似乎看出了毒的尴尬,忍不住开口道:“公子……”

  而几乎同时,毒也开了口:“萧姑娘……”

  “萧姑娘,你是否认识一笑楼楼主?”

  毒的话一出口,萧寄雪微微一怔,毒自己也怔了,她虽不善言谈,却也明白这话问得有多突兀而不合时宜。

  萧寄雪很快以微笑回应了她:“公子说笑了,花楼主我当然认识,只怕他不认识我。”

  毒道:“萧姑娘,其实我这次来……来江陵是为了找人,这个人可能和一笑楼楼主有莫大的关系。”

  萧寄雪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公子莫不是想找一位姑娘?”

  毒道:“姑娘?”

  萧寄雪道:“两年前楼主差人将一位姑娘送来我这里暂住,住了七天就被楼主差人接走了。”

  毒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萧寄雪淡淡道:“那姑娘想必是对公子极为重要的人吧。”

  萧寄雪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那姑娘七日以来每日都戴着面纱,住处有专人把守,看不到她的长相。”

  毒沉默了,她想药的长相俊美,发如浓墨,有若女子,被看成女子也不是不可能。

  毒站起来,转身便出去,头也不回。萧寄雪望着窗外的月,无限落寞。

  整整三日,宋长安都没有露面,在小柳忧心忡忡的追问下,毒开始不安起来,沧海明月阁她已经不想再住,每当看到萧寄雪,她便更会心绪不宁,索性随小柳搬到了聚贤居。聚贤居离一笑楼其实并不太远,穿过三条街巷,大柳树下一间不大却极其雅致的院落便是聚贤居。聚贤居以前是城里陈老实开的客栈,陈老实是个读书人,是个好人,也是个老实人,他忙碌了一辈子,早想回乡养老,璇玑见状,索性多掏了点银子将聚贤居买下来,不只为了让陈老实这个好人有好报,也为了自己办事方便。

  此刻,璇玑换了暗紫色的衣衫坐在房间里,白色的帐幔在风的挑逗下轻盈地飞舞,交叠在一起,成为大片大片的白色,深白,浅白,冷白,暖白。荒芜的白有如无山的雪,苍茫到令人绝望。璇玑美丽的唇角漾起一丝笑意,淡淡的,如一枝淡淡的菊,幽蓝的眸子里,却不是往日的柔媚,而是骄傲,不可一世的骄傲,掩不住锋芒的骄傲。她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毒药的配方,武学书籍,以及各色的瓶瓶罐罐,她小心地展开一张泛黄的纸,一一核对。

  赤血蛛,巫蛊术,傀儡秘术,玉露斩,羞花闭月斩,月牙剑,换壳术,祝融剑,鬼爪,万毒爪,五毒掌……

  她依次用毛笔将这些物品的纪录在纸上划去,最后,只余下两条:昆仑玉,毒。她苍白修长的手指在纸上摩挲,似乎回忆起一些往事,又似乎忘记了一些往事,她眸中的锐气一下子散去,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怅然,和她的笑一样,风轻云淡,迷离恍惚。

  小柳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已将纸张按照原样方方正正地叠好,妥贴地放在身上。她站起来推门出去,看见小柳和毒微微一笑。

  小柳拉起璇玑的手,道:“姐姐,毒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璇玑淡淡笑道:“好,不过小柳,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近日就要返回昆仑了。”

  小柳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璇玑却又道:“毒姑娘,请跟我来,有事相告。”

  花园里,优柔的黄色和绿色弥漫了毒的双眼,她被微冷的秋风裹住身体,璇玑没有束发,发线和衣衫在风中飞舞,描绘出一些曲线,和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背对着毒,缓缓道:“你要找的人,在昆仑。”

  她背对着毒,却依然感觉到毒单薄的肩膀在风中微微颤抖,她垂下眼帘,听见毒僵硬的声音:“带我去找他。”

  璇玑淡淡道:“跟我们一起去昆仑。”

  毒道:“现在就走。”

  璇玑微微笑了笑:“不,我们巫月教的东西基本都已收回,只要找到昆仑玉,我们就起程。”

  毒道:“昆仑玉,在宋长安那里。”

  璇玑道:“所以你若想去昆仑,不如先去找找宋公子。”

  毒道:“我不知道他在哪。”

  璇玑道:“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去了无花山。”

  毒道:“你为何不自己去找他?”

  璇玑道:“若你去,可以把宋公子带回来。若我去,恐怕我和他都得留在那里。”

  毒道:“为什么?”

  璇玑道:“花雕。”

  璇玑转身对毒笑了笑,目光又恢复了之前的柔媚,蓝色的光晕涣散开来,显出无奈的神色。“我也是无意间看到,你和宋公子被花雕的人乘马车被送回沧海明月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从第一天起就看出,花雕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

  毒没有说话,转身便走了出去。

  毒篇

  我告诉小柳我要去找宋长安,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她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我看着她,没有理由反对,更没有资格反对。所以我说,好。

  小柳租了马车,又去了一笑楼,买了鱼糕,薄皮春茧包子,一只花雕鸡和一壶酒。毒冷冷地看着她东奔西走,她却笑嘻嘻地解释道:“无花山连客栈酒楼都没有,只有卖豆腐汤的,我怕宋长安那家伙吃不惯。”

  申时,小柳的马车疾速驶向无花山。

  天愈发阴暗,似乎无花山永远都是阴天,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在下雨。这里的雨,彻骨的冷,细细密密地交织成铺天盖地的大网,让人感到无法逃离的无奈与绝望。世界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像这网,永远无法逃离,你只能无可选择地钻进去,去面对一条不属于自己的路,面对一条不得不走下去的永无尽头的路。你也许不喜欢,不情愿,但你知道,你没得选。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雨线在风里缭乱,细细碎碎的声音轻而易举落在寂寞的人的心里,形成看不见的透明的海洋,心脏,轻而易举地窒息。

  小柳在颠簸的车里,看毒绝美而苍白的脸,浓墨般的发。她突然问:“毒,你找到他以后要怎么办?”

  毒闭着眼淡淡道:“回家。”

  小柳道:“那以后呢?”

  毒沉吟了片刻:“以后?没想过。”

  小柳问道:“没想过?那你最想做的事呢?”

  毒道:“不知道。你呢?”

  小柳开心地笑了:“离开巫月教,和姐姐一起去一个比江陵还美的地方,开间客栈,比一笑楼还大的客栈,在里面种满花,养很多鱼,养两只鸟,三只猫,四条狗。当然,如果宋长安那家伙到时候无家可归的话我也可以考虑收留他。如果你来我的客栈,我可以给你半价。”

  毒淡淡地笑了。她除了找药以外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很想做的事,她不喜欢开客栈,也不喜欢养花,她想这世界上一定还有她想做的事,只是她现在还没有找到。她对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还是一知半解,虽然她喜欢读书,她读过很多书,但大多数书里还是隐瞒了世界的本质。

  小柳又一次打破沉默:“你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人。”

  毒说:“这个人,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师父。”

  小柳好奇地问道:“他教你武功?他一定很厉害吧。”

  毒道:“我不知道,他只教我制毒,解毒,施毒,驾驭各种毒虫的功夫,还有轻功。他说什么武功都是假的,只要把这些学会就够了。”

  小柳道:“真是个奇怪的人。你喜欢他吗?”

  毒道:“我不知道。”

  闪电照耀得天空在一瞬间有如白昼,雷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马突然一声嘶鸣,车子剧烈的晃动了一下,轮子陷在泥坑里再也不转了,马车前挂着的灯笼里的烛火也被风雨熄灭。小柳看向窗外,但却什么也看不见,雨还在下个不停,她喊赶车人,却无人应答,雨势渐大,无花山诡异得有些恐怖,看来剩下的一段山路,要自己走了,小柳什么都带了,却偏偏没有带蓑衣和斗笠,她咬咬牙,对毒说:“你稍等,我去看看车夫到底怎么回事?”

  小柳跳下车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前进,马又是一声嘶鸣,她顺着马声找过去,却一脚踩在一个软软的东西上,不禁尖叫起来:“死人啊,毒,死人!”

  毒冰冷的手很快握住了小柳的手,她蹲下在那具“死尸”身上摸索了片刻,对小柳道:“恐怕刚才马受了惊,车夫从马上摔了下来,他只是晕倒,不碍事,我们快把他扶上马车。”

  小柳应声答着,两个人冒着雨将车夫抬上了马车。

  小柳将车夫安置好,然后将他的蓑衣脱下来,“这里是无花山的边缘,应该会比较安全。”小柳虽这样说着,却还是和毒将车推进了树丛里。两人此刻已是精疲力竭,湿透了衣衫的,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她们相互倚靠着,背靠着车坐下,湿透的衣衫贴在一起,连凌乱的发线也纠缠在了一起,她们藏在树枝和蓑衣的下面,竟然在这寒冷的雨夜里藉着对方的体温沉沉睡去。

  花雕篇

  探子来报,说有人夜闯无花山,云霄鸟雪白的羽毛在雨夜里闪着漂亮的光,零零星星的,孤单的耀眼的白光。我抚摸着它,不用问也知道是毒,我知道她会来找宋长安。

  雨水将我包裹,无花山的黑夜,漆黑到令人畏惧,诡异而恐怖,涣散出一种怪异的凄艳。这就是我喜欢无花山的原因,这里的黑夜是疯长的,足以给我一个可以包容我的尺度,可以包容所有的罪恶与邪念,在这里,就算近在咫尺的两个人也会看不到彼此,是非混淆,黑白混淆,善恶混淆,在这里只有完全的信任或完全的不信任,只有纯粹的敌人和朋友。药曾经说过,这世上没有是非对错,只有信或不信。以前我不明白,但后来我懂了,但是有的时候你根本就没得选择,对于很多事,你只能去相信。

  我披了黑色的斗篷,独自离开住所,走进无花山的黑暗深处。

  小柳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他,他提了盏淡淡的灯,刚好映出他细致的眉目,苍白的面孔,以及染满了浓墨的眸子,有种说不出的冷漠,他封了毒的穴道,将厚重的黑色斗篷脱下来,露出绘了山峦河流的白色袍子,他将毒用黑色斗篷小心地包裹,弯腰时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的锁骨,小柳觉得这男子简直可以用惊艳来形容,她知道他是花雕,也见过他,但再见却觉得他似乎比以前还要好看。她没有出声,假装还在睡梦中,但她却觉得毒和花雕都是那样绝美,般配,宛若双生,宛若妖精。

  她悄悄跟在花雕的后面,穿过秋雨的连绵,穿过草木和乱石,远远地跟着花雕那盏淡淡的,不灭的灯。

  不知跟了多久,直到腿酸脚麻,隐隐听到水声,在那盏灯的指引下,她似乎走上了一座小桥,那里花香醉人,让人昏昏欲睡,她觉得头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她始终坚持着,直到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花雕篇

  她的样子看起来累坏了,我把她放到床上,一直一直看她,发青如墨,肤苍如雪,我一直看到某种痴迷的程度,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花雕,这个女孩是你妹妹,亲生的妹妹,你唯一的亲人。

  但我不能告诉她,因为我答应过药,我不能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身世。她不会知道,她的心里永远永远,只会有药一个人。

  以后,她也许还会恨我,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

  三年前的那天我仍然记得,昆仑山脉的一座高峰,我和药,席地而坐,寒冷的云缭绕不绝,我看着他,他的眼里满是苍凉的意味。山风呼啸,他的长发飞舞,空气中涣散着毒药的气味,雾气在他的脸颊凝成霜。他说,你可知我为什么肯和你下山?我没有说话。他说,因为我欠你的。我仍旧安静地听着。他苦笑,有些话,本不应说,但恐怕,我没机会再回无山了,毒是你的妹妹。

  他将话说得云淡风轻,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说他在无山不耐寂寞,他说看到毒,心中一动,便将她抱回无山。他说毒的眼睛真好看,从小就那么好看,让他忍不住伤怀往事。他说他给毒下了蛊,情蛊,无人能解的情蛊。他说他害怕背叛,所以让毒无限地迷恋他,直到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中浮现出雾气,我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他说着,像是喝醉了,也像是发泄。最后,他说,请你不要告诉毒,就算我死,也不要告诉她,她是我在乎的人。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内心波涛汹涌。我转身离去。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很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包括七岁时第一次遇见药,不错,那一定时我第一次遇见他,他的衣衫是红色,血一样的颜色,连面纱也是,我痴痴地望着他,看着他抱走我的小妹妹。我却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我真恨他,为什么恨,我却根本不知道。我对药产生了很矛盾的感情,我恨他,同时也崇拜他,可怜他。

  所有人都以为药会死,但他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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