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很快便是惊蛰。
正值早梅开放的时节，天气渐渐暖了。残雪未褪，枯枝上挂着的冰凌，一簇簇，反射着春日的阳光，一束束光辉，洒落温柔。
一处隐蔽的陵墓口，一人久久伫立，早春的风凛冽中带着一丝温柔，悄悄撩起他鬓边的一缕发丝，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颜色。
崇阳的脸在春日里似乎多了一丝色彩，只是眼眸依旧沧桑，脸上青灰色的胡茬依旧还在，微微有些凌乱的发丝上几许未散尽的雪花，他就在那里，在仪歌的墓前，站成了一尊像。
“你可想好了？”
卫琰走近，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住，目光望向那座尘封的墓门。
“想好了。”崇阳回过头，看定卫琰，不卑不亢，带着武将特有的坚定。
卫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要知道，此次随我郑国，也许凶险万分，也许，会遇到连你我都无法想象的危险。”
“属下明白，王是为了一个人，同样，属下也是为了一个人，所以，无所谓危险不危险。”
“好。”卫琰在他肩头重重一拍，似乎同样在心底下定了某个决心。
碧宵宫，容嫣正换上一身桃红小袄，一旁的侍婢为她梳理发髻。
“夫人穿这件衣服真是好看。”侍婢由衷赞道。
“是吗？”容嫣淡淡一笑，看着自己身上那件衣服，上好的流云锦，繁复的图案，这一件衣服，都需要三十六个绣女整整缝制一个月方能完成。
然而有一个人，比她更适合这样的颜色。那个人，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宫婢的衣服，也无法掩盖她身上本来的光华。
曾经她以为，要出人头地，要做这碧宵宫的主人。可是如今，她做到了，她身居高位，享受着曾经梦寐以求的殊荣，享受着无限风光，享受着人人都想得到的荣华富贵。可是那又怎样？她还是不开心。这就是她和那个人最大的区别，她永远想要更多，她成为了王的女人，却更想要得到王的心。
可那个人，永远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永远让她觉得，自己那么那么不堪，那么那么卑微。
有时候，她真的嫉妒，发了疯一样的嫉妒着长君。
“你觉得万花之中，哪一种花最美？”她微微敛眉问一旁侍立的宫婢。
“奴婢斗胆，觉得万花之王牡丹最美。”那宫婢一脸谄媚。自以为顺了夫人的心意。
容嫣却只笑了笑，又是一个颇有野心的人。似乎长君，最喜欢的是梅花呢！
“夫人，大王差人来问，夫人可梳洗完毕？”外间宫人的声音响起。
“容嫣挥挥手，一旁的宫婢高声答道：“夫人已经整装完毕。”
“那就好，大王在沁禾汀等候夫人。”
容嫣兀自笑了，卫琰，他从来不会无事宣她。想必，是为了出访郑国的事吧。也只有那个人，能让他如此焦急。
沁禾汀比别处冷些，这里的残雪还积得很厚，丝毫没有要化开的样子。梅花倒是开得很好，有粉红，有纯白，更有玉白花色的龙游梅，淡紫重瓣的美人梅，都是梅中珍品。
卫琰就立在梅林里，一反常态，褪去了绛紫色的鎏金长袍，换了身月白的长衫，更加衬得他丰神俊朗，如天边明月，淡雅疏离。他随意闲走着，手中拈着一枝新折的娇艳的美人梅，淡紫的颜色，与他的衣饰极配。
手中那枝梅花，像极了一个人的脸。他知道，她酷爱梅花，这片梅林，便是为她而植。
容嫣远远立于梅林之外，看着那一树树盛放的梅花，和那梅树下驻足赏梅的人，这样美妙的场景，令她不敢打扰。
站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木，正想抬步踏进梅林，这里，她从未涉足。据说，卫王下令，不许闲人入内。她想，她总不会是那个闲人。
才欲抬起脚步，却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站在那里，不要动。”
她讶异地抬起头，看见前方不远处，卫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脚下，似乎生怕她踏入这梅林一步。她愕然，却更加心寒，那处微微痛着，有些钻心。原来，她在他眼里，终究也还是一个闲人。
“连我也不可以进去吗？”她抬起头，隔着一大片簌簌飘落的梅雨，看向那个月白衣衫，眉目清冽的人，明明不过几丈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万重山水。
她未等到他的回答，只隔着眼帘里朦胧的水雾看见他抬步向她走来，穿过那片梅雨，衣衫在落了一地的花瓣上轻轻掠过，不沾染一点尘埃。
那一刻，她脑海里什么都不复存在，只有漫天飘落的花雨，长身玉立的男子，那袭干净的白衫。那将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难忘的场景。
多么希望是梦，永远不要醒来，可终究，不是啊！
她的脸触到了他的胸膛，坚实宽广。第一次，是第一次，他这样拥住她，第一次，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伏在他的肩上，亦是第一次，第一次这样在他面前流泪，肆无忌惮的。
“别哭了。”他的声音不算很温柔，可在她看来，那竟是治愈世间一切伤口的救世良方。
越是让她不要哭，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她也想不哭啊，可是由不得自己的心，也许眼泪，才是最诚实的东西。
“随我去郑国！”他的声音醇厚低沉，那样让人心动。这世间有一个人，无需温柔的笑意，无需简单的拥抱，只用声音，就足够让人沉迷。
容嫣不说话，只静静地伏在他肩上，任眼泪静静地流，浸湿他的衣衫，却始终舍不得放开他。
“我想要接回她，很想，很想。”他接连两次没有自称“孤”，而是“我”，他几乎，是在以一个平常人的身份对她说话，长君，在他心里，就那么重要么？
“那么，你是要她做你的凤夫人了？你是决定不再要我了？你是决定要与郑国为敌了？”她抬起头，泪水还未来得及擦去，一连三个问句，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不，我要她做我的王后，与郑国开战，是必然，但无论如何，我不会丢下你。”他眼神平静，看向她。
这算是承诺吗？无关于感情。可是，尽管这样，她也甘愿。
“好，我答应。”她说，亦是平静无澜。
他深深看着她，眸中隐隐有一丝复杂，却被他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