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进宫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每次，他都会在那片牡丹花前驻足。
恰似有约，每一次，那片牡丹花前都会站着一个人，不早不晚，就在他停留凝望的那刻。
那是仪歌，她等在那里，站在牡丹花前。时常无意间抬头，望向那条他必经的道路。
像是有意赴约，又似无意相逢，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相识已久的故人。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就如牡丹的花期。他们在牡丹花盛开的时节相遇，又在牡丹凋谢的时候分离。
卫国对白炎出兵，卫琰挂帅，身为将军，身为卫琰的亲信，他必得一路跟随。他们不得不分开，然而重逢的时日，谁也不会知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与急切。
他不语，因为给不了她答案，就算有，也给不起。
“几个月？”她问。
……
“几年？”
“公主，你不要问了，此次攻打白炎国，胜负尚且难料，何况归期。若我不回来……”
“不”。她出声打断他要说出口的话。“你会回来的，只要我等，你总是会回来的。我还要等你陪我看城西的牡丹花。上次你说，城西的牡丹花开得更好，明年，你会陪我去看吗？”
仿佛一句誓言，突然间，离别的话语都变得沉重，让人难以承受，却又忍不住去想象牡丹开遍的那一天。
他终究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沉默的离开。一骑轻尘，像日光打碎了尘埃的旧影，在古城下消失最后一抹踪迹。
战争一打就是三年。起初，他们节节败退，白炎人利用奇特的地形作战，令他们退无可退。后来，他们开始想出应对之策。然而那一次，卫琰孤身深入敌军，虽给卫国军队带来转机，然他自己却身受重伤，不知下落。
那三年，他在军中营帐，风餐露宿，饮尽风霜。
那三年，她在宫闱深处，隔着宫墙，眺望远方。
第一年，牡丹花开的时候，她没有等到他，于是她独自去了城西，他说的那地，看了牡丹花。那天，她哭了。
第二年，她得知军报，说他们被白炎军围困。她在宫中，心急如焚的等待着每日前线送来的军情，只为能够得知他的消息。连牡丹花何时开，何时落，她都忘却，因而错过了花期。
第三年初秋，她收到军报，那是他亲手所拟。信上说白炎城破，白炎国主自刎，王室覆灭，他们将不日回京。
那时候，牡丹花即将凋零，他一路策马疾驰，在路过一处庄园的时候，随手采下一朵最美的牡丹花，昼夜狂奔，骏马都累坏了好几匹，只为将那朵还开着的花簪于她发上。
她日日等在城门下，世人都道她与卫琰兄妹情深，竟提早前去迎接。
他先于大军回城，远远的，在城下勒马。
他于马上深深凝望，她于城下泪痕浅浅。
于是他，终于亲手为她簪了花，那花连日经历风霜与泥垢，早已不如初时美丽，在她看来，却依旧鲜妍胜过一切风景。
卫琰回京之后，顺利当上了卫王，正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
仪歌与崇阳也在期待着，期待着一个共同的愿望，而那个愿望，只有卫琰，能够给他们。
“王兄，你看仪歌今日可美？”仪歌笑意盈盈带着一朵雨后娇艳的牡丹，立于卫琰面前。
“仪歌无论何时，总是娇美动人的，无需牡丹装饰。”他含笑赞叹。
“仪歌中意的，从来不是牡丹花，而是为仪歌簪花之人。”仪歌低眸，颊上红晕浅浅。
“哦？是谁？”
“你认识的，是……崇阳。”
突然间，一阵沉默，卫琰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他已然明了她的意思，然而，却终究没有答复。
她在卫琰的宫外一直跪了好久，那是卫琰第一次那样严肃的对她。
天亮时，她被宫人扶回宫中，与被召入宫的崇阳错身而过。
那天，卫琰与崇阳在殿内谈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有守在外间的宫人，听到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和那隐忍的一声闷哼。
后来，崇阳渐渐远离仪歌，他很少进宫，也不会再在那片牡丹花前停留。
而仪歌，也被禁足。
直到有一日，她听闻崇阳将军即将成婚的消息。她再也不顾一切，以死相逼出宫找到了崇阳。
那天，她问他为何不见她？他只说因军务繁忙。
她问他为何要与别人成婚，他只说男婚女嫁本就应当。
她问他为何那人不能是她？他只说……臣从未有此心，以前不敢有，以后也不会有。
“那你为何……为何还要为我簪花，陪我赏花？”她那时候哭的绝望，早已语无伦次。
“因为……公主要求，臣不敢不从。”他漠然垂首，情意全无。
“好一个‘不敢不从’”。她大笑着，眼角有泪流出，笑得苍凉悲怆。
那一刻，她眼底是看尽一切的荒芜与悲戚，仿佛一朵最艳丽的牡丹花，从此被风雨击败。
她再也没去找他，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角落里，似乎还是原来的那个仪歌，尊贵的晋安公主。
十月初五，崇阳将军大婚。
将军府，车水马龙，红烛高照。
晋安宫，悄无声息，一片死寂。
“啊！”一片死寂里，有宫人发出一声惊叫，随即一切归于平静。
卫琰和崇阳赶到的时候，看见的，是仪歌的尸体。她穿一身红色的嫁衣，头上簪了一朵牡丹花，手紧紧按住胸口，而那里，插一把银制匕首。
那时节，牡丹早已开过，而她头上那朵，是用丝帛做成的花。
卫琰在最短的时间里封锁了一切关于公主的死讯。
崇阳，几乎在一瞬间崩溃，那个身经百战的男人，在战场上饮过血，杀过人，却在那一刻，痛哭到无声。
后来，卫国传言崇阳将军疯了，整日买醉于街头酒肆，再无当年风范。
而卫国，无人知道晋安公主死去的消息，知道的人，都已做了亡魂。百姓甚至不知道公主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封号“晋安”。
后来，卫王封了崇阳为“晋安侯”。
有心之人开始揣测，然而，也仅仅只是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