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醒来的时候，身边守着的只有他的妻子，仓瑜。
他目光呆滞，盯着那绣着合欢花的帐顶，脑海里浮现出晕倒前看见的最后一张脸，那是他此生最爱，也是唯一爱过的女子，卫仪歌。
她是卫琰的胞妹，是卫国地位高贵的晋安公主。而自己，是卫王的死士，是他的心腹，他要做好一切随时死去的准备。
他想要保护她，却让她含恨而死，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十年踪迹十年心。
转眼，他们相识已有十年。
她在那年仲春回到王宫，十岁，女子如花娇嫩。
他在那年仲春一路护送，十五，少年英武刚健。
因为孪生，所以她自幼体弱，当年国师占卜，说她此生必有一场劫难，若能安然度过，后半生必然无虞，如若不能……
想来，他一定是她的劫。
然而这样的劫数，她逃不掉，他亦不能。
按国师所说，仪歌自幼便被送出宫抚养，没有一般公主的娇惯与任性，她的骨子里，除了与生俱来的善良，还有一丝倔强，一丝坚忍。
那时候的崇阳，亦只是一个刚勇少年。不同的是，他是卫琰身边的近侍，那时的卫琰，也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小小的少年，心里已经开始了关于天下的谋划。
仪歌十岁那年，卫琰苦求大王，将其接回宫中抚养，那时候，卫王尚对国师的叮嘱心有畏惧，然而抵不过卫琰的哀求，抵不过对爱女的思念。
卫琰说，只要让仪歌回来，十年之内，我拿整个白炎来换。
那时候的崇阳，在一旁看着这个身怀雄心的孩子，眼神里的志在必得与睥睨天下的傲然，令他为之震颤。而卫琰，真的做到了，在几年之后，独自率兵攻打白炎，白炎国力雄厚，想灭白炎，何其容易？而他，真的就将白炎国主的人头摆在了卫王面前。尽管那一战，卫国元气大伤，连卫琰自己，也身受重伤，然而他年少许下的誓愿，也终于完成了。也由此，他顺利登上了王位，内外臣服。
崇阳，曾亲眼见证了卫琰的成长。于卫琰来说，崇阳，不仅仅是他的死士，更是他的知己，他的生死兄弟。
护送仪歌公主回宫，是他们故事的开始，回宫途中，他从未真正见过她。只因卫国律法，贵族女子未出嫁，不能让陌生男子看见自己的面容。所以她总是轻纱遮面，有时也只远远看见她一眼。
在当时的崇阳看来，这个公主，与其他女子，并无不同。
真正的相见，是那一天。
他记得那时候卫宫里正盛开着一簇簇艳丽的牡丹花，他其实从未留意过，那些牡丹花绽放与枯萎。
那天他受了轻伤，未来得及处理伤口，便被召入宫中，与卫琰商议要事。
他不想被卫琰看到自己的伤口，便想着随意包扎一下，正想撕下自己的外袍，却见牡丹花丛里突然出来一个女子，笑脸盈盈，粉妆玉砌，如花中仙子，款款而来。
“需要我帮忙吗？”她开口，声音清脆如黄莺。
他并未认出她，只以为她是一名宫婢，久经沙场的他下意识的拒绝别人的靠近。侧过头，并不理会，再次用力，想要撕下外袍。
“撕下外袍，琰世子看见一样会问的。”她手中拈着一棵从牡丹花丛里拔出的绿草，微微而笑。
他手中动作一顿，没有再去撕自己的外袍，而是看着她，迟迟不做声。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疑惑，一丝微微的焦急。
女子忽略他的种种眼神，大步走至他面前，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绶带。
“你要做什么？”他语带怒气，毕竟一个正经女子是不会轻易做出如此动作的。
她抬眼，眸中清澈，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羞怯与忸怩，反倒令崇阳有些无地自容。他不再说话，生怕自己亵渎了这样的眼神。
她将腰间的绶带一圈圈缠上他的手臂，低头间，他闻到一种清而雅的淡淡香气。突然便觉得脸颊有些微烫，只得微微侧头。
却看见她薄薄的鼻翼，长而浓密的睫羽，一开一合的双唇，“我身上这件衣裙是我兄长送我的，不能损坏，就只能用这绶带给你包扎了。”
见他没有回答，她微微抬头，这一抬头，二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她的清雅芬芳，他的醇厚阳刚。
一瞬的静默，他突然回神，逃也似的离开，一向平稳的步伐都有些慌张。
离开后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忘了问她的名字，以后，该如何将这绶带还她？远远回身，原地，牡丹花开得正好，却已不见了她。
那一年，她十五岁。是一个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纪。
后来，他每次进宫，总会在那片牡丹花前停留，以至于卫琰误以为他酷爱牡丹，便命人在他的院子里遍植牡丹，他哭笑不得，只能欣然接受，将那些牡丹悉心照料。
他总会时常对着那些牡丹花出神，渐渐地，那些一朵朵开放的牡丹花，变成了她的脸，时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苦恼，无奈。
直到再次看见她，是在一次大典上，那是为仪歌公主赐封的大典。
当看见她华服出现于大典之上，对着卫王下拜，接受百官朝贺的时候，满朝文武，只他一人，愣在当场。
他想过无数次可能，和她再次见面的场景，却未想过，会是这般，她，竟然就是被封的晋安公主，就是当年他一路护送的卫仪歌。
她于人潮中一眼望见他，朝他嫣然一笑。他一愣，忙低下头，再不看她。
大典结束，他独自一人行走在长长的宫廊上，手中紧握着那条绶带，心绪难平。她是公主，这条绶带他不能要，也不敢要，然而，又该如何奉还？
“崇阳将军。”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他回身，是仪歌。她独自立在那里，并未带任何随侍，也早已换下了那身华丽的宫装。着装简便，像他们初见那天。
“崇阳见过晋安公主，先前多有得罪，望公主见谅。”他躬身参拜。
“这条绶带你还留着？”见他手中还握着那根绶带，她似乎有些惊喜。
“臣正要归还公主。”说着，双手将那条绶带呈上。那精致的绶带边缘已微微有些磨损，似乎是被人长期带在身上，或是被人时常把玩。
“你在生我的气？”她并未去接，只皱眉问道。
“岂敢！”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再说那一次，你也并没有问啊！”
他一愣，是啊，是他误把她当成宫婢，他并未主动问及她的名姓，如何，能怪她？
“我听哥哥说过你，他说你是他的朋友，那么，你也可以和我做朋友吗，”她语声微带一丝紧张，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一刻，他怔了很久，忘了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时候她欣喜含笑的眼眸，像是盛开的牡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