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那些被岁月埋葬得最深的记忆，被不经意间拨开的时候，竟然会觉得像嘴里含了糖果一样，带着腻腻的甜。
周慧的书里说，在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我永远不会说爱你。
那时候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却是难过的把脑袋埋进作业本里，湿热又稚气的眼泪把整个本子都渗湿，只因为周慧那句永远不会爱你。
周慧虽然疯了二十年，却也是一天捱着一天的把她拉扯长大。
没少她一顿饭，没缺她一口水，除了打她，骂她，动手取她性命之外，周慧仁义尽至了不是么?
你怎么能要求一个走到穷途末路，心里朽木死灰的人来爱你呢?
她又有什么能力去爱你……
……
一个星期以后，裕桐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雨，雨水噼里啪啦的砸在地上，一遍一遍的冲刷地上尘埃的痕迹。
街道两边的树被风刮歪了脖子，在阵阵雷鸣下摇摇欲坠。
颜大辉和周慧的尸体被运回了老家，按照当地葬礼习俗，请来了法师做法事。
村民都站在边上观望，听说从城里运来了两个死人，新奇的不得了。
颜离的奶奶跪在灵堂前烧纸，不说话，一张一张的将纸钱扔进火盆里，火光照在她长满黄斑的脸上，没有表情，却隐隐压抑着一抹愤怒。
怎么会有不愤怒呢?当年颜大辉把周慧从南城绑回来的时候，她可是帮不少的忙，费了不少心思，本想周慧能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没想到孙子没生出来，现在连儿子也没了。
法师摇着铃围着棺材转圈，一边转一边念，一些人开始敲锣打鼓，外面的雨也没有丝毫的消停，带着电闪雷鸣，空气里爆破着各种声音，绝望的悲鸣。
哭丧的女人扭曲着一张梨花带泪的脸，哭得撕心裂肺，却矫揉造作。
颜离穿着孝服站在边儿上，靠着灰白色的墙壁，听着法师的咒语，女人的哭泣，她困得快要张不开眼睛。
法师摇完了铃开始摇蜡烛，手舞足蹈的把蜡烛举在空中晃悠，一会儿吹灭，一会儿又重新点燃。
当蜡烛晃到她眼前的时候，颜离下意识地提了提眼皮子，有些恍惚和朦胧的视线里，出现的，是易小森那料峭惞长又清冷的身影。
他靠在屋外抽烟，嘴里缓缓的推出雾，微垂着头，眼前的晦暝风雨也丝毫没能减退他身上的孤寂和疏离。
许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易小森在吐了一口烟后，微偏了头，正好对上颜离那有些木然的视线。
浓浓的雨雾在周旋缠绵，耳边吵闹的声音似乎一瞬间静了下来，仅存在的，是纯粹又贪婪的对视。
他深沉的黑眸波澜不惊，看着颜离，弹了弹指间的烟，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但仅一眼，就让她安心了许多。
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法师捧着倒了半杯米酒的杯子，一边念咒语一边将酒洒出来，晃晃悠悠的转着圈，火盆里的纸钱烧成了灰，满空气都是死亡的气息。
法事过程很压抑，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女人的哭声开始沙哑，却仍然敬业的跪在灵堂前咆哮。
颜离深深地吸口气，心里憋闷着，此刻诡异的氛围让她觉得窒息。
她挪了挪有些发麻的脚，准备走到外面去时，突然就被一只手很使劲儿的抓住胳膊，那只手带着决绝的力度，将她狠狠地拽到灵堂前，对着两张灰白遗照，按下她的脑袋。
“给我跪下！”
一声撕裂的吼叫，带着混浊的怒气。
突然的控制让颜离吃痛的闷哼了一声，她的双手被狠狠钳制，没办法动弹，她艰难的侧过头，引入视线的，是一张沧桑恐怖的脸。
是奶奶。
“跪下，磕头！”
她终于知道颜大辉的变态扭曲都是拜谁所赐了。
颜离死犟着，甚至还瞪了一眼她。
要她磕头?
凭什么?
为什么伤害她的人都死了，她却还是要受到冷冰冰的命令?
为什么那些血淋淋的绝望都被那些在火盆里的纸钱一样被烧成了灰烬，那些伤害却还是要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出现?
颜离觉得悲哀，好像自己从未逃离这个怪圈，从未真正的释怀。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轰隆一声，雷鸣震怒，仿佛也在替她打抱不平。
“都是你，是你！是你跟周慧那个贱女人杀了我儿子！”
老太婆抬起了手就要往颜离身上打，颜离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很久之后，那一拳却迟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悻悻然的睁开眼，往回看，发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易小森。
易小森站得笔直，身影惞长挺拔，地上投下一道暗影，他的脸略微病态的白，阴沉的黑眸看上去有些慵懒，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单手抓住了老太婆的胳膊，低语:“碰她，试试。”
语气薄凉，薄凉中带着不可置疑的警告。
颜离的眼眸沉了沉，鼻子涌上一阵酸楚。
老太婆懵了一阵，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疑虑也就维持了片刻，她的脸立刻又凶神恶煞起来。
“你又是谁?给老娘松手！”
易小森眉心皱了皱，神情阴冷。
他打心底的讨厌眼前这个老太婆，可他顾忌到颜离，所以不想跟她纠缠。
易小森松了手，轻轻拉住了一旁颜离的手，说了声:“走。”
他得把她带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跟过去彻底的划清界限，没有任何人可以再伤害她。
颜离攥紧了他的手，默默地任他拉着自己走，盯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有些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样，她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少年，他给她温暖，给她爱，给她家，颜离啊，你还怕什么呢?
虽然这个全世界最好的少年注定要离开，但这也没什么好怕的，无论怎样她都会待在他身边。
他死了，她也就死了。
他活着，她就陪着他一起活着。
不离不弃跟生死没有关系。
……
“谁敢走！”
砰！
漆黑的瞳孔逐渐放大，装满了惊恐。
一根木棍唰的一下划过她的视线，在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砰的一声，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易小森的步子顿了一下，身体微微朝前踉跄，低低地一声闷哼，却是很快就稳住了步子，背后的一阵钝痛让他沉了眸。
原本就病入膏肓的他，此刻有些支不住这样突然的力道。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怒，他眉心紧皱，却是沉默的握着她有些冒冷汗的手。
颜离愣住了，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盯着刚刚被那一棍子打下去的地方，小脸慢慢发白。
她最爱的少年已经生病了……
他背后还有数不清的伤口……
怎么可以……
她的眼眶慢慢地腥红，湿热，最后竟有些狰狞。
在易小森沉默着转过身时，颜离已经松开了他的手，像一只发怒的老虎扑向了老太婆，她把老太婆扑到地上，然后死死的掐住她的脖子。
“我杀了你……”
颜离扭着一张发白的脸，是很认真的要置老太婆于死地。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很理智，很认真的想要摧毁一条人命。
哪怕是对周慧，她都是只是失控，但现在绝不是，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老太婆劲儿大，但依旧被她死死禁锢着。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哭丧的女人啊的一声尖叫，跑走了。
吹锣打鼓的老人没听到，也不睁眼，依旧在哪儿咚咚咚的制造更加混乱的声音。
法师停了下来，被此刻的动荡弄得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