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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说: 心草 作者: 川梦 字数:4269

  遗忘的山还在那里

  还有坎坷的山道上深深的脚窝

  喊山的号子还那么嘹亮

  锋利的弯刀还挂在墙上

  ***

  你还在那里与山相守

  你还是那样为我点亮烛火

  相拥的气息,强劲的风

  不可抗拒的生命竟如山花怒放

  ***

  手握手在寂静的创世之初

  手牵手沿着黑夜漫长的甬道

  所有的阳光都在心里

  所有的心愿都象风铃叮当作响

  ***

  第一章:父亲

  01

  这里是凉山的北麓,我的父母在山上的一所劳教农场里,接受教育。

  劳动教育的对象并不是犯罪人员而是人民,或者说是人民中思想有待提高的那部分人员。劳教农场下面设置了队,一个队又分成很多个组。一个队由管教干部担任队长、指导员、生产科长、总务科长和会计。组长是他们安排的人员,当然组长首先必须忠实地执行他们的管理意图。

  在劳教农场里,劳动着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弃儿,他们有被家长送给政府管教的孩子,有取消妓院后,已经无家可归的女人,有国民党的残兵也有被抓获的匪卒,地富反坏右,三教九流应有尽有……本来劳动教育的最高年限是三年,但是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无论怎样自觉地接受改造,这些人一直没有受到社会的承认,于是他们就有了一种特定的身份,叫做就业人员。

  我的父母就属于就业人员。

  如果遣送你来的当地政府愿意接受你回去,就业人员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人民中的一员,这叫住清放。但是很多人自己做不到这点,因为城镇的户籍管理很严格,除非大量地托关系找后门……我猜母亲那次和爷爷大吵大闹,就是为了自己清放的事。由于爷爷没有能力办成这事,所以母亲就一直在场就业。

  只要还留在那里,只要还属于就业人员,就好象还没有改造好似的。不仅低人一等,而且从事着繁重得不近情理的劳动。

  02

  父亲牵着我的手,出了那个夹在大山之间的小站。

  这里到处都是耸立的山,一条条淡黄的山道在大渡河的对岸,斜斜地向上攀沿望不到尽头。大渡河上用两根钢索拉起一座晃晃悠悠的桥,我鼓足勇气看着湍急的河水和一闪而逝的旋涡,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会爬山吗?”父亲挑战似地问我!

  小时候,我常常在公园的假山上玩,任由大人们在茶馆里剥着瓜子闲聊,于是勇敢地点了点头。但是我错了,这里的山真的太严酷了!翻过一坡又一坡,山势越来越陡,山道就象垂直的刀痕,令人感到恐怖。两边的荆棘划破了我的脸,山风一吹钻心的疼。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了下来,发现脚掌上竟生出了血泡,裤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挂破了。

  父亲把我背了起来,矫健地攀登,敏捷的跳跃,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父亲告诉我,他年青的时候,当过解放军战士。抗美援朝时,父亲所在的连队,就象电影里的王成那样,为了守住阵地,拼到只剩最后的七个人。

  连干部牺牲了,大家就听排长的。排干部牺牲后,就听班长的。战友的遗体还没掩埋,铺天盖地的炮弹又落了下来。光他们连的正面就是敌人整整一个精锐团。但是最后,还是敌人放弃了进攻。在以死相争的博斗中,是占尽优势的敌军顶不住,承认了失败!

  后来团首长上来,他跪在阵地上,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父亲和战友们只能模糊地从他的口形上猜想,他一定想说祖国和人民会记住你们。

  这就够了!英雄们是用生命在铸就这些庄严的文字!

  听着听着,我伏在爸爸的肩头上,睡着了。

  03

  后来,下起了雨,在寒雨迷蒙中,我再次从南岸看到了浑浊的大渡河。

  哗哗的流水声,从缓缓的河弯处传来。父亲带着我来到一片树阴下,呆呆地望着那片河弯,那里除了河水就只有一滩卵石,卵石上倒着已经枯死的草。“你在看什么?”爸爸像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完全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

  父亲最初的记忆,是淞沪会战的炮声。战事失利后,我的爷爷带着全家辗转流亡。一行十多口人,第一站到的就是南京。当他们刚刚离开南京,就惊闻了日军疯狂屠城的消息。从南京到都匀,从都匀到重庆,走了整整八年。一路艰辛,一路饥寒,从丢失钱物到痛失亲人,几次倾家荡……

  沿途都是饿殍,满目都是残垣。

  后来,父亲上学参军,主动申请到了朝鲜战场,一年后带着勋章光荣回国。

  04

  十二年前,父亲身为上尉,在一所航校里任教。

  他和战友们朝气蓬勃,勤奋工作,立志报效在艰难中新生的祖国。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会有后来发生的历史巨变。

  十二年前,他何曾想到自己会牵着孩子的手,却不敢正视一路走来的人生,连回味荣誉都是那么地苦涩。

  十二年不算长,但漫长的十二年彻底地扭转了父亲的人生轨迹。

  已经十二年了,也是一个寒雨纷飞的下午,父亲第一次看到了这条河。

  大河东去,愁肠百结。他和一行右派被押送到这片河滩上集训,再等着被接到山上去开荒种地,接受思想改造。

  今天,历史已为他们正名。但是从那里走出来的难友,总是小心冀冀地回避着那段往事。我现在真的不愿去向他们提及过去,于是只好凭借童年的记忆来完成如下的文字……

  05

  公安战士肃立在四周,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员落地后,都呆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车顶上还架着机关枪,一个四十多岁的知识分子,沿着长裤的内侧浸着滴着尿水,也不知道该去那里换一下裤子。简易的厕所外挤满了人,有人就在外面解开了腰带……几个年青的女子急得直哭,因为她们不可能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褪去下装。呵叱声不断,突然有人惊呼:“有人跳河了!”

  水太急,寒得刺骨,那人的头在河水中沉浮了几下就消失了。

  大渡河,依旧默默地流去。

  正如早在一千年前,南昭入寇成都平原时,就曾挟持数万子女准备渡河南循。一位首领突然心血来潮,随口说了一句:“河对面就是我们的领地了,你们从此必将远离故土,本王特许你们在此最后哭别,以作永诀。”

  顿时,嚎声如雷,投水者十有其三。

  那时,父亲望着河水呆立着,想起了古书里的这段记载。

  06

  父亲应该并不畏惧死亡,赴朝作战时就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奔向战场的命令下达后,所有的战士都作好了献身的准备。那是我军已经兵退汉江的危急时刻,能否守住已经为数不多的山地,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败。抗战流亡的惨痛记忆,近百年的民族屈辱史,一起浮现了出来。

  那时,我们刚刚站立起来的民族面临着极其严峻的挑战。

  现在,我反复读那段战史,常常会读着读着就热泪盈眶。那时我们的国家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那时两军的实力是那样悬殊,可是挑衅不期而来。

  低飞的美军战机反复俯冲扫射,巨大的轰鸣声振耳欲聋。炸弹就在急行军的队伍之间爆炸着,没有人自动卧倒以减少伤亡,永远倒下去的战士直挺着,手中还紧紧地握住自己的钢枪……这是一个民族决不再屈服的意志,千万个生命汇成了不可轻不可辱的力量。

  如果说战争的奇迹是一座丰碑,那它的基座就是生命的庄严。

  07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终于走到了一个名叫亘堡的小镇。这里最初是一个防御彝人的军事堡垒。

  亘堡沿河布开,从东到西就象大山的肚兜。弯弯而去的大渡河就象一条细带,把它紧紧地系在粗犷的凉山上。

  都说宋太祖曾经打开地图,指着西南方一大片穷山恶水,用玉斧轻轻一划,说了一句这里非朕王土。玉斧所过之处,立即波涛汹涌,形成了今天浑浊不堪而又狂放不羁的大渡河。

  街上道路狭窄,泥泞不堪。

  墙边蹲满醉眼朦胧的彝人,他们一头黑冠,一袭污旧的披风,就象从远古奔来的骑士,高傲但又找不到目的。一个彝族女孩背着一背干笋,坐在街沿上,两眼雾朦朦没有一点光泽,对她说来世界和时间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和死亡没有两样的习惯。

  08

  农场医院就在亘堡南边的山坡上,它的前身是清军在这里的营垒。

  七年前我就出生地这里,而很多在灾荒年被饿死的人,就草草地埋在它旁边的荒坡上。那里收留着成千的尸骨,却看不到坟堆,满坡都是已经收去南瓜后的枯藤,于是人们就把那里称为南瓜山。

  十多年后,经常有人在这里久久徘徊不去。他们有来自台湾的老兵,有已经风烛残年的母亲,有为了撰写共和国史的资深学者,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他们只好捧起黄土,默默地带了回去。

  那天,接待我和父亲正好是我的接生医生和护士,父亲要我叫他们刘伯和蔡姨。那天,我住宿的窗外就是那片南瓜山。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睡不着。我呆呆地看着在那里纷飞的莹火虫,其实很可能是磷火。

  大渡河的滔声远远传来,如哭如诉……

  09

  第二天,我醒来时,下夜班的蔡姨给我带来了稀饭和馒头。

  “打针了!”外面有人在喊,接着就是一阵笑骂。原来我住的是护士值班室。“你的爸爸外出架线去了,下午才能带你上山。”

  “架线?”我拿起馒头不解地问。

  “对呀!你的父亲克服了很多困难,为我们建起了水电站,现在需要架设电线把电送往各队。”

  蔡姨不到四十岁,给人的感觉很亲切。

  “等吃完了,蔡姨带你看看这里的大山大水。成都城里没有山,公园里的那些土堆哪里能称为山呵!”

  “蔡姨到过成都?”她没有回答我,却转身推开了玻窗。外面的晨雾还没有散尽,远远的一树红叶在山顶上就象一支高举的火炬。

  “生如春花之绚丽,死若秋叶之静美!”蔡姨随口说了一句无法理解的话。

  10

  南瓜山的得名,据蔡姨说还不是因为这里种着南瓜,而是出于他的外形。

  “你来看,它象不象挂在天际落地而生的巨瓜?圆圆的外缘把大渡河挤出了一道巨大的弯,河对面的北山就象守瓜人的小棚。你再看,它山上的石岗高耸入云,细细的就像挂在天外的瓜茎。”

  那天上午,蔡姨带我爬上了石岗。上面松柏苍苍,掩护着三座用青石砌起来的炮塔。它北控亘堡,南望连绵不断的凉山。一道河水从南面流来,绕过石岗向西汇进大渡河。它的东面,就是我和父亲昨天翻过的那个山梁。

  蔡姨还告诉我,沿着南面的小河,一直可以走进农场。

  当地人称它为枯河,其实它的水量十分充沛,枯河应该是哭河的误读。上面有座很古老的石桥,蔡姨来的时候就叫哭桥,现在也被写成枯桥了。

  现在父亲的电站就在枯桥的下面,而母亲却在更里面新垦的茶山上。

  11

  当天晚上父亲带我来到他的发电房。

  那是一个夹在两个巨石中的小楼。就象一块不小心掉在那里的积木,因为实在不好拣,就没有人管它了。木楼的顶上就是枯桥,有一道小渠穿过石桥的阐门直冲小楼而去。

  小楼分两层,下面安装着发电机,人住在楼上。推开房门,里面一个三岁大的小孩,正伏在地上推着半截砖块。“这就是你的弟弟。”爸爸刚说完,那个小孩就爬了起来,向门口钻去。

  “喊你的哥哥,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喊哥哥吗?”爸爸一把抓住他,弟弟急忙说:“我要尿尿!”

  父亲放了手,他就在门外对着山叉开了脚。半天没有动静,他又跑到房外的岩边上蹲了下来,一只手胡乱地扯着野草。

  小屋不大,但被一个人在家的弟弟翻得很乱。爸爸收拾起来,很快就用木箱为我拼凑出了一张小床。我坐了上去,满意极了。因为我除了和婆婆爷爷同过床外,还没有和别的人睡过。我给父亲说了,我不睡都可以,绝不和弟弟一起睡!

  弟弟回来了,看到新床也高兴得又是蹦又是跳的,最后他干脆爬上了床。我看到他的脏鞋子在爷爷给我的新床单上边踩边蹬,真是气极了,一掌就把他掀了下去!爸爸抱起弟弟,没有说我也没有打我,我也没有看出他的心寒!

  我进山的第一夜,就是在弟弟没完没了的哭声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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