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第八章

小说: 心草 作者: 川梦 字数:4327

  第三章:上学

  01

  经过多方努力,我要读书了。

  那天爸爸把我叫醒时,天已经亮了。

  山里清新的空气,给人一种要飞的感觉。刚打开门,准备打水洗脸,我立即就被震住了。厚厚的雪将整个世界都裹了起来,挺拔的冷杉上挂满晶莹的冰棱。这时天还没亮,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我看到的只不过是雪光。

  雪花六出,一片压着一片,就象剪纸留下的细屑。那只美丽的巧手一定还在天上,因为不时还有雪片飘飘扬扬地荡下来。仿佛雪花也知道自己的风姿,她们在空中尽情地展示着自己那份被遗弃的美丽。虽然她们有她们的命运,但她们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抗争。正是这种抗争震憾了我的心灵。

  她们也天生丽质,为了让天庭没有一丝多余,她们纷纷相约离开了故里。我张开小手,用心地接住她们,看到他们在我的手心上化成一颗颗透明的泪滴。

  我相信她们也会这样向大地诉说,把自己的心事浸进草木的心灵。我相信春天那些灿烂的花朵,只不过是她们故事的延续。还有沿着枯草下滴的山泉,在岩石上腾起浪花的小溪,静处于万壑之中的幽潭,纵身而下不惜粉身碎骨的瀑布,百折不回直奔大海的江河,以及波涛汹涌心潮澎湃的大海,不都是她们在书写着自己的人生传奇吗?

  “大海上的太阳,会把她们一一接到天去的!”父亲用坚定的语气,化解了我莫名的伤感。

  02

  那所学校就在高高的山梁上,一面红旗立在温暖的太阳前面,迎风招展。洁白的雪野把它衬托得是那么的艳红。

  父亲帮我报了名交了费就走了。我站在教师办公室里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一块立在门背后的校牌:亘山农场干部子弟校,但学校门外挂的校牌却是:亘山农场子弟校。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校牌的巨大差别,我竟是这所学校接收的第一个非干部子弟。

  一看就知道校长是一个严厉的人。她个头不高满脸风霜,两只眼睛就象两把锐利的刀,从我的脸上游过,有一种被肢解的感觉。好在三三两两的老师开始进来了,他们跺着脚搓着手,为第一场冬雪兴奋不已。

  “米娅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那位学生!”回过头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鲜红的上衣托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笑脸。同样是眼睛,但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体贴和亲切,就象一湾春水。“我班上的学生都是好学生,你也要做一个好学生呵!”

  这是她给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一直激励我不断上进的一句话。

  03

  上课铃响了,她把我带进教室。班上只有十来个人,但却疯成一团。扔过的雪球到处都是,又脏又难看。“起立!老师好!”随着班长的口令,同学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同学们好!”

  等大家都坐好了,老师把我牵到了讲台的前面。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又来了一个新同学,大家欢迎!”零星响起的掌声有点怪异,显然大家并不欢迎我的插班。

  按照老师的吩咐,我还是开始了我的自我介绍:“我叫沈铎,来自……”

  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样坐到座位上去的。

  也许由于是插班的原因,这堂课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虽然米娅老师不断地用眼睛看着我,仿佛在鼓励我跟着大家一起读课文。我做不到,并不是心里不想这样做,但就是做不到!

  04

  下课了,没人理我,只好一个人到教室外看雪景。

  当铃声把我从梦幻中拉回来时,我极不情愿地进了教室。可是我的凳子不见了。我看了一遍教室,没有一张多余的凳子。显然有人把它藏起来了。我倔强地站在座位上,想大不了就站着听课吧!

  “快去找你的凳子呀,你下课时不是把它抬出去了吗?”有人连拖带推地把我掀出了教室。我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他们不需要我插在他们的中间,让人别扭。

  慢慢地我走上了回家的路,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我打开刚领的课本,找着我能认识的字。以前婆婆和爷爷都教了我一些,边翻边找还真找到不少。突然有人用石块从我的背后砸来……

  不知道在雪地里昏睡了好久,当我重新站起来时,发现地上被血浸红一片!

  05

  回到发电房,爸爸不在,弟弟也寄宿到妈妈那边的幼儿园了。

  桌上留着饭和字条:“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架线,不要等爸爸回来!”

  其实那天我是想等的,我不想再上学了!结果我睡着了父亲都没有回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一个人爬上了火车,象那群流浪儿一样,在车厢里滚来滚去。肚子饿了,见到什么就拣什么吃。突然地上的烂苹果变成了一双脚,我向上看去,是我的爷爷!

  他见我如此不争气,转身就走!我牢牢抓着他的衣角,他还是挣脱了我。这时,我发现我身体开始僵硬,心里的热气不断地向外扩散,心脏越跳越重,最后就象一块石头那样停住不动了。

  闭不上的眼睛,终于看到爷爷回过身来抱起我,而我竟象被拆了线的木偶,一节节的身体往下掉……

  06

  我醒了,眼角还含着泪水,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我发现屋里竟坐着班长于丽,她穿着一身红棉袄,围着雪白的围巾。

  “真懒!”她先对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道:“昨天晚上米老师打电话到我的家,让我每天和你一同上学!”

  她说话做事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爸爸对她也极其恭敬。我知道她的父亲是队长。作为被管制的对象,爸爸哪敢对她有一丝怠慢!无形之中,我感到了低人一等的巨大压力。

  于丽是我们班上最出众的女生,唱歌、跳舞和学习成绩都无人比肩。但是和文静的嫒嫒不同,她是哪里热闹就往里扎,而且一扎进去就能成为热闹的中心和事件的主角。

  如果不是一开始我就强烈反感她的颐指气使,如果我不是一次次粗暴地伤害她的自尊……她绝不会早早地就离开了大家。

  我知道她后来的生活很不如意,但我没有想到她竟会自杀!

  07

  那天上学的路上,她发现了我头上的伤。

  一进校门,她就把我掀进了医务室,拿出了她的零用钱递给医生。放学回家时,她指着我直笑,差点就笑叉了气。她说她忍了一天终于可以笑了,说我活脱脱就象一个国民党的伤兵,还一本正经地以为自己是一个人物。

  奇怪的是,我对她竟毫无办法,只是说伤兵也是人物。

  她说我的凳子就是她藏的,打伤我的也是她的哥哥。

  原来那天回家的途中,她看到我一个人看书,根本不会主动地去招呼她,就对哥哥说了一句:“前面的那人,今天刚到我们班上就欺负我!”

  她说她已经向米老师承认了错误,现在就当面向我道歉。

  “可是我并没有欺负你呀!”她把我弄得不知所措,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你当然不觉得!你倒逃课走了,老师就对着我批评,而且老师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我们!”

  她的率直再次让我大吃一惊!

  08

  在学校和我的家之间横着一道很深的山沟。路从这边折叠而下又从那边笔直上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于丽每天都要和我同路。爬出山沟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家了,但是于丽好象并不急于回去。

  “好累呵,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听听故事去!”她很喜欢安排别人,我只好跟着她走。她把我七转八拐地带到孤零零的三角棚前。“嗨,我来了!”于丽对着远山放声大喊,把我吓了一跳。

  很久才转出一个头发花白六十出头的老人,他戴着一顶草帽,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已经破了好几处。

  “小公主,把你的王子带来了?”

  “不!是我抓的伤兵!”我不想和她理论只是说了一句:“老爷爷你好!”

  “你呵!好久才能学会关心别人。”他用手点了点于丽的额头,仿佛于丽就是他的孙女一样,我的父亲对于丽可不敢这样!

  09

  那是一个守秋的三角棚,又矮又暗。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大家都叫他老右。

  半年前,他听说队里要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果林,就大胆地叩响了于丽的家门。当时大人都不在家,于丽看到有人来,就缠着要听故事。正是凭着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不仅使于丽把他当成了朋友,就连于丽的父母也没有责备他的冒昧,并且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里没有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简直就象一座世外桃园。

  我看到老人将目光投向天外,他裹上一支从彝人手里买来的兰花烟草,用深情的语调开始了自己神奇的故事。

  大约在一万年以前,那时的地球草木茂盛,动物成群。月亮就在人们仰头可望的地方飘浮着,四周的星星又明又亮,就象一枚枚闪烁发光的蓝宝石。大约也就在这一带,这里生活着古老的羌族,他们是华夏各民族共同的祖先。他们最先驯养野牛为牦,驯养骏貌为獒。他们培育麦种,琢磨玉石,崇尚太阳。他们沿水迁徙,将文明的火种布满大地。

  老人看着我们并排坐着,悄悄地灭掉了自己手中的烟。

  10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中断了自己的故事,转到了一个崭新的话题。

  这里的汉源县,是否意味着汉人就发源于这里。古文夏和雅通用,雅安一名似乎也证明了夏的来源。而神话中的夸父,能否就读成夏父。

  夸父逐日说的就是文明西迁的故事,牛郎织女说的是夏人西迁后不得回归的故事。夏人到了中东自称苏美尔,其实苏美尔就是蜀妹儿的音译。后来圣经说上帝叫耶和华,其实就是我们古书里的曦和娲。

  曦和娲两兄妹披荆斩刺,共同创造了我们人类和人类的文明。夏人把文明远播到埃及和美洲,他们的金字塔其实是对我们昆仑山的记忆和摹仿。伊甸当指我们的青藏高原,而伊甸东边的乐园指的当是天府之国四川。伊甸园里有四条河,四川之名也来源于其境内的四条大川。

  凉山在最早的古书上叫做常羊之山,那时有个英雄叫刑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站起来要造天帝的反,头被天帝砍了,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嘴,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巨斧。他死后人们就把他葬在了这里。

  看到天色已晚,他把我们送出了小棚。

  11

  我沉浸在刚开了个头的故事中,心不在焉地跟着于丽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善于恶作剧的于丽,突然掀了我一掌,看到我毫无防备地倒在地上,竟得意地笑了。“你还在想那个故事?”

  她低身下来细细看着我,得意地笑了。“我再不想听了,你自己来好了!”

  我自己当然不好意思去,那个故事就这样被于丽结束了。

  几年以后,我寻着原路找到那里,但是却找不到了那个果棚。

  听说一场大雪,早已把弱不禁风的木棚压塌了。大雪后的第三天,才有人想起了他,在果棚里刨出一具冻硬的遗体。

  很久以后,我在梦中,再次聆听到了他饱经沧桑的声音。

  12

  是什么把万有收成一握,给它们注入最初的灼热?又是什么给万有以命定的属性、腾飞的力量以及庄严的次序?当我们从万有的手中领到生命和智慧,有谁知道这些也会滋生贪欲与罪恶,从而引向毁灭。

  说完老人陷入了沉思,良久又改口说道:流水不腐,生生不已自有自我洁净的能力!我们是否肩负着万有自我认识、自我完成和臻于至善的使命?我们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能力重建一个更人性的世界秩序?

  凭着少不更事的童心,我天真地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老人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得来回走动。就象疾风中的秋木,失去了光泽的叶片纷纷离枝而去。老人弯下了身来有些委琐,我那时还没有能力看出来,在衰老与压力中,老人的生命竟是那样挺拨有力!

  老人挺直腰,手习惯地找着什么。

  我想老人已经把自己置身于最高学府的阶梯教室里了,老人环视着自己的莘莘学子和坐在后排听课的海外学者,骄傲地拾起粉笔,在黑板上挥臂疾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老人回过身来,教室里再次响起洪亮的声音。

  这一直是我们先哲百折不挠的精神追求。五千年了,是他们不断擦拭也不断地磨励着我们民族的梦想。从三过家门而不入,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千年一脉,生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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