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鸟啼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夏言,她坐起身,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心下一片茫然。
“海棠,海棠!”慌乱地喊着,听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声音回答:“我在这里。”
海棠端了木盆过来,原来是给自己打洗脸水去了。
“起来了?”海棠温和一笑,用毛巾帮自己擦起脸。
夏言下床,走了两步差点被绊倒,海棠的衣服实在太长了。
海棠拉住了她,有些担心的样子。
“海棠,帮我查看着这两天我家和我常大伯家有什么动静,一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能让人帮我把这个给锦衣卫指挥使陆羽扬吗,告诉他看在当年的提携之情上让我爹过的好一点。”夏言恳切地看着海棠,把一枚比目纹血玉交给他。现在,她也只有海棠可以依靠了。
海棠点头示意,说道:“我这就下去安排,你要吃什么,吩咐下面去做。”
海棠出去了,夏言对着下面送上的雪蛤膏,花生酥和美人香瓜一点胃口都没有,一想到夏崇被关到了臭名昭著的诏狱,心不由得揪了起来。知道海棠人脉广的不可思议,此时只盼他手眼通天能让爹少受点罪就好。
孤独地等待着海棠回来,对着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夏言出神地想起和海棠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八年前闹花魁的时候,夏言一个人偷偷跑出府里玩,秦淮河水心的花船上,看到了当年的花魁,醉烟楼的海棠公子。
那时海棠的眉目比现在清秀些,就像水底的荇草,柔软,温和。
他吹着白玉萧,一曲《折杨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海棠问,有谁愿意养海棠十年?
七岁的夏言气壮山河地喊:“我,我!”
她穿着小男孩的短打,话一出口,周围人群一片哄笑。
海棠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那么这位公子,海棠今后十年就托付给你了。”
七岁的小孩,也不知道金陵花魁是个什么价码,乐呵呵地就上了海棠的贼船,哦不,花船。
对于自己没有钱付给他,海棠自己却不介意。看上去他也不像缺钱的样子,这让夏言很是奇怪。
“呐,海棠,你那么有钱为什么要求包养啊?”
八岁时候自己这么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很懊恼的一句:“和人打赌打输了,所以不得不答应他。”
相比后悔不已的海棠,夏言对那个人可很是感谢。因为她发现,自己还真是捡到宝了,这海棠公子不但是醉烟楼的主人,居然还是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门的大当家。这自然是相处久了,海棠才让她知道的。
其实这八年,与其说是她养着海棠,不如说是海棠养着她。想吃什么,玩什么,海棠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没有兄长、姐姐在很小时候就进了宫的孩子来说,温柔的海棠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其实只是个玩笑的赌而已,遵不遵守,怎么遵守,都是很灵活的事情,海棠却一直待夏言甚好,八年一晃而逝。
“海棠……给你添麻烦了……”夏言喃喃道。
正午的时候,海棠回来了,脸色不太好。
“怎么样?”夏言激动地迎上去。
“夏首辅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秋后问斩。家眷男子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司为奴。”海棠眉头紧缩,一边观察着夏言的表情:“另外,你常大伯家里也被锦衣卫严密监视着。皇上一早传了常洛入宫。”
夏言握拳握地骨节泛白:“锦衣卫……对我爹用刑了么?”
海棠艰难地点了点头:“晚了一步……指挥使那里我打点过了,让把夏老爷的房间打扫干净了,再及时给他换药。”
夏言声音哽咽,咬牙道:“狗皇帝,果然要么不做,要做做绝。”
海棠拥她入怀,好生劝慰。
“别想太多,我会想办法。外面已经有东西厂的人在查你的下落了,今天傍晚,我们离开金陵。”
“离开金陵?”夏言惊愕道:“那醉烟楼怎么办?”
“交给下面的人打理。”海棠不在乎地说:“你可是包了我十年的青春,可别中途就弃之如敝履啊。”
“笨蛋,明知道和我一起就只有麻烦事。”夏言嘟囔道。
海棠无奈地笑道:“可是更放心不下你啊。”
没有再见爹,没有和常洛告别,戴上海棠准备的人皮面具,在玄门五行护法的保护下和海棠一起纵马星夜出发。
爹,避过这一两个月的风头,我一定回来救你,你等着!
燕国宣光八年,浙江杭州。
海棠和夏言在路边的茶棚歇脚,海棠的面具遮住了绝世容颜,夏言则作少年打扮,如同普通的乡绅家的兄弟。
茶棚里人声鼎沸,市井百姓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首辅案的“隐情”。
“当今圣上本是三皇子,二皇子早夭,十年前太子被刺客所弑才得以登上皇位,太子之死,另有内情。此事当年身为三皇子老师的夏崇首辅所知甚详,圣上为灭口,才要把夏家赶尽杀绝。真狠心啊,对自己老师下手也够绝的。”
“夏首辅也真是,有燕以来,苏党,浙党,楚党,拉帮结派,夏首辅本是金陵人,却从不结党,这种时候都没有人替他说上句话。”
“安国公倒是夏首辅的金兰兄弟,偏偏也是权臣之首,皇帝不放心的紧。”
“不过听说夏首辅抄家抄出的宝贝一箱一箱的,拉了十二车~我们大燕的俸禄那么少,这都哪来的啊?”
听到这一句,夏言皱了下眉头,前面那几句舆论还是站在爹这一边的,到后面说到抄家的事情,群情激愤,都大骂贪官,权奸。
人,永远是记坏不记好的,说的人说的绘声绘色吐沫星子横飞,听的人表示抄家抄的大快人心。
没有爹上上下下迎来送往把关系打点好,大旱的时候官仓怎么那么顺利地就打开了?出兵打蒙古人,征兵、军粮一系列准备怎么能那么迅速?
京官不比地方官,可以踢斛尖、收银耗,尽情鱼肉百姓,爹不过是收了礼再把收的礼送出去。
收礼要办不能办的事情,那礼是断然不能收的,收礼要办可以办的事情,那礼不收的话送礼的人也不心安。
爹为大燕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大燕的百姓只听闻那不知是否真实的抄家抄出的钱财,便给爹定了性,贪官,权奸。
爹,您要知道,是否心寒。
海棠看夏言一语不发,知道她是被触动了伤心事,正心烦着,便想起身带她到客栈歇息。
忽然身边一个青衫男子在茶棚之中站起朗声说到:“各位,在下和夏首辅有过一面之缘,夏首辅为人正直,并非各位所说的贪官,权奸!”
夏言惊愕地看向那个说话的男子,一袭不怎么新但很干净的青底墨竹纹长衫,年纪大约弱冠,明明是未经风霜的脸,眼神和嘴角的轮廓却坚毅而刚硬。
不认识,这人显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京官,也不是爹的门生,但此时此刻,在爹被天下人非议的时候,他站出来,为爹说话。
一股暖流流过夏言的心里,夏言也站起,对着那个男子说:“兄台所言恰合秋某心中所想,可否赏脸喝个酒?”
那青衫男子也很是干脆地坐到了海棠、夏言这一桌。海棠要了几个下酒菜,点了壶竹叶青,夏言帮那男子斟上。
“敢问兄台名号?”夏言问道,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子。他只带了两个小书童,扛着一箱行李,像是在赶路。
“在下楚谦,表字伯雄。”
“在下秋言,这位是家兄秋棠。秋言好奇,伯雄兄如何见到夏首辅的?”
楚谦不太自然地一笑:“说来惭愧,我十六岁中的举人,年少轻狂,进京赶考,认为进士如探囊取物,结果那年是夏首辅主考,我名落孙山。十九岁,我再次进京赶考,仍旧名落孙山。二十二岁,我终于中了二甲第十二名,当了庶吉士,这时夏首辅找到我,告诉我,我将会是济世之臣。他看到我十六岁时候的卷子时,就惊叹文风雄奇,是经世治用的人才,但他见过无数少年子弟志得意满后来不思进取的例子,便作主让我连落了两次榜,最后给我个二甲十二名,去一去我的傲气。”
楚谦说起夏崇的时候,一脸肃然敬佩。一般考官见到绝佳的奇文,定会点中,这是责任所在,然而也有拉帮结伙的作用。被点中的人便是点中卷子考官的门生,朝廷上,也是互相扶持。可是夏崇没有,不是因为不想,实在是用心良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海棠问道:“伯雄既是庶吉士出身,本应留在金陵,为何到杭州来?”
“夏首辅被关进诏狱,秋后问斩。家眷男子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司为奴。朝廷言官义愤,我和言官一同上书,请圣上三思,夏首辅于社稷有功,不当如此,通敌叛国,私吞国库,定是有人栽赃嫁祸。不过上书的大臣或谪或迁,或充军,或流放。我被降为嘉兴知县。”
说这句话的时候,楚谦很是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悲喜,波澜不惊的眼神淡淡地诉说着,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无可后悔。
“伯雄,在下敬你一杯!”夏言心中激荡,爹,你当年果然没有看错,这个男子是个有担当的男儿,加以时日磨练,必成大器。
一壶竹叶青喝了干净,楚谦和夏言辞别,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后楚谦去嘉兴上任,夏言去玄门总舵避风头,距离他们二人再次相见还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