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十三 深山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5205

  无花山,荒乱的草,零星的石,空气潮湿而温凉,山野黑黢黢,阴沉沉,像是一张老迈而阴森的脸孔,偶尔有风,吹过时似乎有人对你穷追不舍。任何一个女孩子半夜独自来这里都会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了。而毒此刻,正向那山的深处走去。风狂乱地吹着,她的发线肆意飞舞,比夜更黑,像一场绝美的梦魇,在这大片的黑色里,水墨色的眼睛闪着灼灼的光。

  荒芜中有一点血色的灯光,半颓的庙里,隐隐约约还有琴声传来,琴音跌宕多姿,琤琤然若一条淌过暗夜的河流,幽缓时若平湖泻波,湍急时如飞珠溅玉,好听至极。毒竟听得一时恍惚了,不禁向那琴声走去。

  那庙残破不堪了,昏暗的灯影中,庙前,一名娇俏的女子眼底流出浅浅的笑意,青青的宽袖小衫,杏黄长裙,鲜白的裙袂拖在地上,有若神人,她端庄地坐着,指若青葱,轻巧地拨弄琴弦,琴弦便有若被柳叶划过的的水面,泛起层层细波,一层一层,层层叠叠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声音,光影交错间曼妙至极。

  直至毒走近了,那女子依然含笑端坐,似乎不闻世事的安静,那温婉的安静之下却暗藏杀意,琴音未消,她却突然跃起,向毒飞旋而来,长长的裙袂将她包裹又迅速散开,犹若初绽的花蕾般美好,却急于要取人性命,毒暗暗一惊,向后掠去,那女子宽袖一甩,露出纤白的手指,一招勾魂夺魄爪凌厉地向毒的咽喉袭来,那对手在灯光下竟无一点血色,毒的头向左一偏,那女子的右手闪电般转向左边,毒一低头,一绺断发随之飘落,散在地面上,一惊之下,毒却发现那女子的神情似乎从未变过,依然含笑凝睇,似乎自己还在抚琴,她暗自觉得蹊跷,而那女子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一招一式,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丝毫破绽,毒几乎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只得一咬牙向那女子迎去,手指轻轻从那女子面前抚过去,细碎的粉末从毒的指尖泄露出去,药宫的人,下毒的手法自然精妙无比,所下之毒是她自己所致的噬骨,仅仅片刻便可夺人性命,而此刻那女子的左爪也紧紧扣住了毒的右臂,巨烈的疼痛袭来,冲开了她的喉咙,撬开了她的嘴唇,一时间汗水浸透了鬓发,毒这才借着暗淡的灯光看清,那女子每只指甲里都嵌了细细的毒针,她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而那女子本应已毒发身亡,现在竟似没事一般,毒不会怀疑自己的下毒手法,那是药亲传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制的毒有问题,她此刻,神志已有点恍惚,上半身几乎失去知觉,连疼痛也感觉不到,漫天遍野好像都是无山的雪,铺天盖地向她涌来,而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不断向后退去,一丝凉风吹来,毒的眼前瞬间清明了一下,果断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丝嫣红的血涌出,锐痛震得她打了一个激灵,她顿时不知哪来的力量,飞身而起,一脚踢中那女子的头部,自己也随着落在地上,她隐约感觉到那女子的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小腿,深深的嵌进去,但她太疲惫了,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她感觉自己迅速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她在黑暗里无止境地旋转着,一圈又一圈,似乎很多很多人从她身边飞速闪过,宋长安,辛三娘,花雕,罗刹婆婆,甚至还有一笑楼的小伙计,沧海明月阁的姑娘……她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想抓住他们,但他们只是笑,微微地笑,淡漠地笑,向观看一场戏剧。然后都逐渐消失不见。

  她开始感到冷,刺骨的冷,久违的冷,向无山的雪,那么多的雪,她听到有人对她说:“等你十七岁,我便把这宫主之位传给你。”那个声音还说:“无山的雪,容不得玷污,若是用脚踏过,便会弄脏了,不过人若从雪上走过,定会留下脚印,不同的是深浅,深时可深一尺,浅时可浅一分。”这些话似乎是很清晰的,又好像是很邈远的,在她开始觉得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的时候,一张模糊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衬着一袭翩然的红衣,那么好看,那么温暖,那是药的脸吗?这个名字,她如今都已不敢再去想象了,然后她似乎看到有一滴莹润的,亮亮的东西悬在上空,星星般明媚,那滴水一样的东西滴落在她的面颊上,那么暖,那么清。

  她于是挣扎着想起来,手指摸索着去抓那个恍惚的身影,她摸到那袖子,那腰带,她拼命地抓住,然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将她轻轻拥在了怀里,她被眩目的红色包裹住了。她于是轻轻地醒了,眼前的景致一丝一丝变得清晰,黑夜似乎更浓了。

  她一下子便看到宋长安,他看着她微微的笑,那笑温暖无比,令人安心。她的身上裹了宋长安的衣袍,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枚莹润无比的玉。宋长安的一只手轻轻环了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缓缓将她嘴角的血迹擦干净,那面色惨白到几乎透明,指尖冰冷到令毒都感觉昏眩,她恍惚地,竟然发觉自己的面颊有泪划过,不动声色地地落在地上。她定了定神,虚弱而骄傲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宋长安此刻正检查她腿上的伤势,他没有回答,亦不想回答,因为他觉得这个倔强的女孩此刻最好还是少说话为妙。

  毒脱下那衣袍,同那玉一并还给宋长安。

  宋长安接过衣袍却没接那玉:“这玉是昆仑玉,能解你身上的毒。”

  毒冷冷道:“那毒不过就是普通的追魂散,我自己便有解药,还用你来救?”

  宋长安没有再说话,只是将那玉重新放在她的手心里。

  毒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是冰一样苍白的表情,只是这次她没有拒绝,目光里却含了一丝笑意,她四下看了看,不禁问道:“那个杏黄裙的女子呢?她死了么?”

  宋长安笑道:“她不是人,又怎么会死。”

  毒道:“不是人?难不成是鬼?”

  宋长安道:“它非人非鬼,却是慕容子的傀儡娃娃,你与它纠缠之时弄断了它鬓间那根银针末端连着的丝线,所以它便无法被人操控,自然不会再动了。只可惜我赶来时那操控它攻击你的人已走,不过那人似乎并不真想杀你,只是想让你离开这里而已。”

  毒疑惑道:“那人难道不是慕容子?”

  宋长安微笑道:“不会,慕容子此刻正在庙里,你若是怀疑他,可以自己去问问他。”

  毒挣扎着站起来,疼痛又一阵袭来,宋长安想要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了,她咬着牙走进那破败的庙里,几乎惊呆了,地面上排列出五具尸体,形态各异,在昏暗的灯下显得狰狞可怖。

  宋长安缓缓告诉她:“这几具尸体,一具是罗刹婆婆的,一具是鬼娘子的,一具是毒王楚天秋的,一具是慕容子的,还有一具,便是肖青白的。”

  其实当毒醒来之前,宋长安走进这间庙看到肖青白的尸体时不禁也愣了一下,这具尸体分明被搬到了自己的床上,如今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至于慕容子,看上去已死去多日,那么方才攻击毒的人到底是谁,前三具尸体是被璇玑和小柳这对巫月教的姐妹搬到这里来的,这后两具尸体又是被谁移到这里?

  毒突然道:“我想进山的深处去看一看。”

  宋长安皱眉道:“我看你最好今晚先回去休息,不如等明日再来。”

  毒却不予理会,冷冷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庙,消失在黑暗里,宋长安看着她,只得苦笑着跟了出去。

  山峦绵延着,草木树石皆笼了一层黑黝黝的冷光,只有接天的地方是淡青色,很好看的淡青,若水墨描绘的女子的眉眼,纤长而朦胧。不知什么时候,浓黑色不见一丝光的天幕中竟出现了一牙淡薄而绝望的月,于是浓黑色被冲淡了,山野里的一切都在润湿的地面投下妖异而难以捉摸的影子,渐渐的,风也止了,然而没有一丝风息的山间,树梢却依旧不易察觉地晃动着。

  那鬼市,在惨淡的月影里呈现出异样的浅褐色,灯影还在微微摇晃,却没有了宋长安初来时的声嚣,只有死寂和困顿的雾。市集和先前没有丝毫变化,催命仙姑和云南十鬼诡异的影子却被拉得纤长,如同枯木怪石一般呈现出灰蒙蒙的怪异形态,一动不动,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只是那口装豆腐汤的锅,还在冒着热气。

  宋长安看得疑惑,一把拉住了正欲走进那市集的毒。他顺手拾起一块碎石,向那催命仙姑掷去,石块旋转着飞去,那催命仙姑闪也不闪,生生被那石块击中,仅瞬间,那头颅竟然直直地滚到了地上。

  宋长安拉着毒,慢慢地向催命仙姑的头颅挪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催命仙姑的头颅竟然是被人从颈子上齐齐切断后摆在一根真人高矮般的木桩上,那头颅在毒液里浸泡过,切口平整,皮肤仍有弹性,一滴血也没有流,只是凸起的眼珠泛着恐怖的青色,深青的颜色似乎深入了眼底,带着深重的怨恨,还有一丝吃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云南十鬼和那两个卖馒头和胭脂的小贩的遭遇显然同催命仙姑一样,头颅被齐齐地切断后摆在木桩上,手法显然是同一个人所为,从时间上看,他们都已死了十个时辰,就是说宋长安上一次来到这里后不久,这十三个人都命丧黄泉了。那么杀死肖青白的一定另有其人,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究竟目的何在?宋长安皱了眉。

  似乎起风了,夜风推着大片墨色的云堆满了原本就浓墨重彩的天空,于是天边徘徊的月,那淡淡的青色都被遮蔽起来,天地沦陷在一片彻底的黑色里。

  侧耳倾听之下,远处,却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水声,宋长安拉着毒向那水声走去,脚时不时碰到乱石荒草,短暂的牵绊和触碰后与它们擦肩而过,他的手指突然被一种温暖的液体浸透了,那液体竟透着一丝腥甜,他这才意识到,毒手臂的伤口已又开始止不住地流血。他不禁低声道:“快跟我回去。”

  毒却甩开他的手臂,向更幽暗的山里走去。

  云又开始散淡,牙月又一次展开光洁而惨淡的笑靥,果然,不远处隐隐地出现了一脉温柔的溪水,安静地躺在荒白的地上,在一人高的巨大乱石的掩映下竟有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平静温婉的溪面在单薄的月光下竟然折射出清清冷冷的光,浮动着奇异的淡银光泽。那银缎般的溪面上有一座玲珑的木桥,斜斜地跨过清浅的溪水,水的彼岸竟隐约有几重细巧的篱,篱内青青的一片,似乎是花苗,透出娇嫩的色泽,看不见那花圃的大小,沿河一大片的青色,想再向远望去,那青色的末端却都隐没在浓雾里。

  宋长安四下望去,竟然没了毒的踪影,一瞬间焦急了起来,向桥对岸那深重的雾里奔去。谁知奔入那雾气不过五十步,头便开始晕眩,他摸摸身上,却想起昆仑玉已交给毒。此刻,他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接着他陷入了一片死黑的空间,手和脚开始麻木,身体变得无力而柔软,他靠着自己仅剩的一点意识努力让自己的腿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最后,他终于不得不放弃抵抗,生生栽倒下去。

  毒篇

  浓密的雾色,光华流转,在我走至深处时便变成了寒冷的深紫。这并非寻常的雾,而是一种叫做温柔乡的迷雾,涣散着诱人的清香,中者便会浑身酥软,不省人事。我在药宫见过这种草。我握紧了冰冷的昆仑玉,向前走去。

  我看到一个好看的男子,隐约地站在雾的那端对我微微地笑,眸光闪烁不定,月白的柔软的袍子垂至脚面,恰好露出白皙的锁骨,精致的眉目,湖蓝色的光晕四散。他的声线冷而轻,他说,你受伤了。

  毒感到伤口又在流血,血液随着生命一点一点流出她的身体,然后手臂和小腿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明晰至极,她被这一阵突然来袭的疲惫和疼痛重重一击,身体摇晃了一下,那些坚忍终于崩溃,她便不由自己地屈膝跪了下来,慢慢地倒下去。

  许久,花雕从雾里走出来,抱起毒,向黑夜的深处走去。

  毒,深深地陷入花雕的臂弯,她感到自己又深深地陷入一片深黑的空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血地在地上,隐约闻到香味,清甜如水。

  柳叶漂浮在晨雾中,天边忽明忽暗地有暖桔的光,淡淡的一抹,浮沉不定。雕花的门窗半开着,暖白的帐幔飘动,宁静了一晚的将残的烛火也开始不安分地游动。有一丝凉风入室,毒从昏睡中惊醒,床很舒适,很温暖,窗外的景致也很好,九曲的回廊,静好的荷塘,还有建筑华美的楼阁亭台都在灰蒙蒙的天地里展现出最端庄的神态。

  她坐起来,身上舒适了许多,可还是很疲惫,伤口处已敷了药,被人细心地包扎好。身边的桌子上,一碗红枣汤还冒着热气。花雕毫无预警地推门走进来,暖暖地看着她,许久才说:“把它喝了吧,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毒慢慢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水墨色的眸子里散出锐利而剔透的光芒,冷冷道:“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我是来找药。”她撕扯掉包扎伤口的白色棉布,雪白的棉布散落在地上,上面洇着浓浓的血迹,有如开在冰天雪地里的红梅,倔强而不可一世。

  花雕却微微一笑,缓缓走过去,迅速封了毒的穴道,在她身边坐下,只说了句:“相信我,你想拿回的东西,不是药真正想要的。在恰当的时候,你会见到药,但,不是现在。”

  毒只得怒视着他泛着湖蓝色雾翳的眸子,像一头受困的受伤的兽,哀伤而愤怒,尖锐而直白地注视着他。

  花雕伸出手来,轻轻扶过毒的面颊,他的手关节很瘦,手指纤长,干净而洁白,只是周围轮廓欠柔,所以并不算是太好看。毒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冰凉的,透出丝丝寒意,她没有丝毫犹疑地咬住了那只手,那么狠,那么重,像是隐忍经年的情感瞬间决堤,她的脸似乎更加苍白,而花雕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毒寒冷的齿深深嵌在他更为寒冷的手背,直到有温暖的液体流出来,绵长的像河一样蜿蜒爬过每一寸寒冷的肌肤,在毒的唇齿间留下芬芳而艳丽的颜色,直到她精疲力竭,直到她的目光缓和下来,直到她的牙齿从他玉石般的手背脱离下来。

  花雕开始重新为她裹好伤口,端起那碗红枣汤,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她的口中,她这次没有拒绝,于是那微甜的汤,混合着那血流入毒的胃里。

  毒终于在花雕的注视下缓缓睡去。

  花雕篇

  我让手上那伤口深深疼下去,这伤竟然轻而易举牵裂至心里,疼到麻木。

  我一直在她身边,直到她,沉沉睡去。

  然后我走出房间,叫人乘马车将她和那个叫宋长安的多余的人送回沧海明月阁。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