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奴一路上都在企图说服我：我下山这个决定是愚蠢至极的，但我带着他这个决定又是英明至极的，两项极端相比，后者更甚，由此得出结论：我带着木奴下山乃是明智之举。又觉得此结论强调意味不够明显，便又改了：木奴陪同我下山乃是明智之举。但又觉得此句似乎更偏重他的行动而忽略他的重要性，有失偏颇，便又想再改，奈何木奴才修行几年，尚且年轻，算是个浅薄的文盲，于是一路上苦苦思索，所想出来的就离原意甚远。
原大果然生在富贵人家，虽然鄙人长在山野，但他还是弄了台轿子，把不才在下像凡间千金那样安置着，木奴骑着马，跟原大本是并肩行驶的，但因为这一句话始终说不好的缘故，他又来回不断奔向我的轿子，所以落在了原大的后面。
我以为，莫干山门下此次大张旗鼓地出山，木奴身为男子，就落于人后是不好的，于是咬牙切齿告诫他：“你骑马若不能骑在原大的前面，势必要丢了莫干山的面子。”但是木奴以为，莫干山的面子，原本并没有多少，所以不在乎再多丢一些。
一路走走停停，行了数十里，忽见眼前景色突然转为明艳，桃红柳绿，木奴告知我，此处行人穿着打扮，亦是轻便为主，有不少剑客游人，束着腰肢，别上宝剑，煞是风流。我暗暗赞叹，又甚是可惜少了这等眼福，原大的马当先走在前面，想来也定是风姿绰约无比，我在轿中尚且听到四处小姑娘含羞似怯的低语，忍不住掀开帘子企图警示原大，没想到这一掀开，一晚元宵迎面而来，我正琢磨待会要如何措辞，才不失了我一代前辈的身份，冷不丁一股热汤，扑面而来，顺着额头滑下，原大此时来到我面前，我长大了嘴巴，寻思此时警戒他注意洁身自好与同我找个歇脚处清理一下哪个更重要，原大已经伸手拂开了我被汤汁浸的粘糊糊的额发，一方手绢伸过来同我擦着脸上的汤水。轿前窜上来一团红影，连连鞠躬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小姐失手打翻了碗。”接着抬眼一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高呼：“仙人娘娘，小的无意冲撞了仙人娘娘，抱歉得紧。”
这几声仙人娘娘，唤得我甚是受用，又听到这团红影讲起话来并不油腔滑调，颇有调教，觉得很是有趣。木奴冲过来，先是履行他的职责，在我耳边轻声描述此人样貌衣着，再接着转身冲这团红影大吼：“你他妈的不长眼睛呐？”我喟叹一声，木奴此做法实在欠妥。一则，他先过来描述而不是算账，未免减了气势，二则，红影已经说过了，这是他们家小姐打翻的，此番骂他不长眼睛实在是浪费了。我侧身拍拍木奴，“我同你说，你这般···”
原大的声音传来：“没事了，你先回去吧。”
我此时惊觉原来在我旁边还有一个原大小子正伺候我身上的汤水，更是忘了应当先叫那战战兢兢的小厮离去再来教导木奴。
我理了理顺序，转身又语重心长地对木奴说：“我觉着，'你他妈的'此句，并不很好。”
原大冷冰冰地打断：“你要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吗？”
这话倒令我感慨万千，想我未修行天眼的时候，尚且还会跟楚慕讨论穿着打扮，现在既瞎了自己原本的眼睛，又看不到旁人对我外貌品评的神情，于是于这一层，倒是从来就不管不顾了。木奴初初成形之时，常常被我吓一跳，用他的话来讲就是：今天看到一位大婶，明天看到一个歌姬，后天便是伪娘。
念及此处，我赶紧转头问木奴：“你看我今天像什么？”
木奴嘿嘿笑了两声，“像···”接着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原大对着我，说：“像人。”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以后这种问题，你都问我。”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向他解释：显然我们可以看出来，原大的说辞太过抽象了，木奴的说法就比较形象生动，浅显易懂，所以我自然以为，还是由木奴来描述比较好，不然以后原大只会简单对我说：像人，像鬼，像妖，而恰恰我想知道的，乃是何种人，何种鬼，何种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