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当一切都还是初见。

小说: 完美男友进化守则 作者: 猫小绵 字数:3554

  1.云间晏公子

  那是庆历八年。

  我去晏家府宅的时候正是傍晚,相较白日,温度又落了几分。听爹爹读惯了“西风残照”,夕阳在我眼里的形象一直近于可怖。不过今日有些不同。撩开帘布看外头,远处层层叠叠地铺成一片橘黄色,蘸着还未化开的白云。瑰丽下不乏平易近人的柔和。

  好似我今日要见的那个人。

  阿嬷抱着我从车里下来,涌过来的寒气割得我脸颊有些疼。门口的小厮见着我便走上前来,替我拢了拢衣领,我尚未反应,他便朝里唤了一声。

  “小相公,快看,是谁来了。”

  我侧过身避了避,那小厮的手真是凉呢,明明瞧上去穿得挺暖和的呀。

  里间很快就传来应答。

  一个身形瘦长的男子走了出来,青色袍子,身无外物,只简单地束着冠。我瞧他抬起理衣的双手,还残余了些墨渍。约莫步子有些急,细听还能发现笑音里夹了似有若无的并不平稳的气息。

  他一见我便笑了起来,舒展的眉眼里隐约飘着冬日的腊梅香。

  “这是鲁直了吧。”

  这时我已经学会开口说话,只是走路还有些困难,所以时常要阿嬷抱着。眼前的晏公子丰神俊朗,我虽年纪小,也存了些礼义廉耻之心。我扭着身子从阿嬷怀里挣开,歪歪斜斜地晃了几步,然后站定。

  “在下黄庭坚,字鲁直,洪州分宁人。”

  我费尽心思地回忆叔叔伯伯见面时的礼节,依样画葫芦,没想到却惹得晏公子笑得愈发得厉害。

  “不必如此。”晏公子扶正我,牵着我的手朝里走,边走边回头,微微俯下身子,冲我说,“我在家排行七,按家里规矩,总是得喊我声七哥的。”

  房里早搁好了温水,他接过铜盆,卷了卷绢布,替我擦了擦脸。

  那刻我想起尚在家中时,父亲的样子。彼时父亲极爱用他的大手来挠我的脸,随后欣赏着我东躲西躲,实在没法便一屁股坐地上的耍赖样。

  回去后定是要同爹爹讲的。

  阿嬷总是这样健忘的,总爱用金丝线镶边的外袄把我的身子裹得厚厚实实,活脱脱是南边街市上卖的金元团子,也总忘了,我的脸一直露在外头,早就冻得没了知觉。

  “恐怕还是冷吧。”他不放心地又凑近问问,也不等我回答,就盖了条虚竹图案的毡毯在我身上,自顾自地出去了。

  半晌,他推门而入,手里的小白瓷碗还冒着热气。

  “来,尝尝,扬州的云英面。”

  那是我头次觉得晏公子的细致,而后的几十年里,他始终如此。只是仍是有些不同的,这一年是庆历八年。那年,开封府与棘寺同日奏狱空,仁宗摆宴于宫中,席间歌女唱了首晏家哥哥的词,官家心悦之。于是一时间,晏家公子词名远播,不可不谓是春风得意的典范。

  人称其,云间晏公子。

  2.繁华得几时

  熙宁四年的清谷之间,适逢天大旱。

  舅舅如往常一般,在饭后总要抽出几卷文书考我。自父亲去后,这几年我百无聊赖,也确实将舅舅的藏书阁翻了个七七八八。只可惜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舅父总要出去游学的,他同父亲一样,受杜子美的影响,读了万卷书,便要走上万里路。

  我们到了扬州。

  扬州的云英面果然名不虚传,里头放了许多蜀地的糖却并不让人心生腻烦。这么瞧来,扬州的姑娘似乎也是如此,百态千姿,但各自有着一股独特的风流韵度。

  也不知怎地,我在这团红块紫温柔乡里,竟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晏家哥哥。

  四月的时候,天已久旱不雨。饥民涌入京城,欲讨份生计。

  值此当口,郑侠出乎意料地作了副《饥民图》,上书大旱是当时实行的新法的弊端所致。一时间,朝野哗然。

  众所周知,郑侠是治平四年的进士,恰巧师从力主变法的王安石。王安石随即请求避位。第二日,新法被废除十之七八,王安石罢相,被贬江宁。

  与世隔绝的久了,觉得古人的书法字画更贴近我的生活,以至于这些变法之论,政治之争倒有些陌生了。

  也好,懂得不多,才落得清净。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大获全胜的郑侠又作了一幅新图。其间的讽刺直指向了吕惠卿。时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是王安石后又一新法主张者,郑侠此举,彻底激怒了改革派。郑侠被下放台狱,此案牵连甚广,但凡是与郑侠有所往来的,都被捕入狱受讯。

  而我许久不见的晏家哥哥,也因此受到牵连。庆幸的是,他最终因为写得一手好词被下令释放。

  我辗转许久,才打听到晏家哥哥赠与郑侠的那七言绝句:小白长红又满枝,筑毯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张主繁华得几时。

  春风原来已是客,我暗下揣测,晏家哥哥的日子,大抵不好过。

  忘了说,这年我已十七岁。

  那件朝野间轰轰烈烈的大事,其实并没能在我的生活里砸出半圈涟漪,我仍是终日徘徊在单纯的文学和艺术里头。

  一日,风朗日清,扬州当地的两位颇具才名的诗人被小厮牵引着进来。

  我正在临杜子美的《北征》,没想到,竟激起他们之间一番论战。

  稍年长些的唤作黄觉,同我爹一样,极为推崇杜子美。另一位则不然,坚持认为韩退之的《南山》更胜一筹。两位都引经据典,辩得面红耳赤,我暗暗观察黄觉,知天命之年,举手投足都带着从容和了然,即使争论地如此激烈,也不忘抬手正一正发尾。我看着他,总有种莫名地熟悉感。心想着,倘是父亲此时还健在,大概便是这般了吧。

  我忍不住出口援声。

  可二对一难免胜之不武,于是自我出声后,黄觉先生便作壁上观,不发一言。我硬着头皮同前辈王平甫传达我的观点,不自觉地将腰背挺了起来。我得表现的好些,我想。毕竟这样时刻的黄先生,他慈爱纵容的目光,像极了父亲。

  命运总是机缘巧合,我便如此阴差阳错地成了黄先生的女婿。

  婚礼盛大,依照黄先生在此地的声望,只怕这样的规格,仍是委屈了。好在兰溪同我想法一致,都认为,一切从简就是。

  兰溪长我一岁,恭良淑惠,识字明理,怜我孤苦在外,自己揽过“六礼”中的多数,我只需亲迎便可。

  洞房花烛夜的红烛正盛,前厅的人玩起行酒令便不愿脱手,我又被揪着多饮了好些杯。

  待我走进新房时,屋子里浓郁的香气,想是烧完的红烛残余的味道。兰溪笑脸盈盈地解着我的袍带,一面凑近我耳边说:“叫曹家娘子特意给你留了云英面,我去取来给你。”

  我有片刻地恍惚,去而又返的兰溪看见我出神的模样,噗地一声捂嘴笑了起来。“刚想问问你,是取一碗还是取两碗,现在瞧来,怕是取三碗都勾不回魂咯。”

  3.行子惜流年

  我时常想,人的一生,于坎坷命运中起舞的,并不大多。以我平生所见,独一人尔。

  子瞻比晏家哥哥大上一岁,只是青衫磊落,字里行间总流露着清朗豁达。我读过许多东坡居士的名篇,偶一心神领会之处总兴奋地手舞足蹈。好像回到那年,那年晏家府宅前,又闻到那缕沁人心脾的梅花香。

  年少才如此,一些小事却记得很深。真应了那句“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年岁渐长,见到的人愈发多,才懂得知己的可贵。

  我和晏家七哥数尽此生,也不过寥寥数面,子瞻也是如此。说到相见的印象,要刻骨铭心也只能是夸大之词,更遑论我们之间,还隔着无可更改的际遇,和翻滚的世事长河,我们身处其中,不过是狼狈挣扎的孤舟一叶。

  后黄先生徘徊之际,曾悔然对我说,鲁直啊,你这一生沉浮,全毁于我一念之间。

  他不住地悔恨,悔恨自己当初将我引荐给苏子瞻,也是,其后一年,子瞻因乌台诗案险些惨死,亏得王右丞抛开宿怨上书请恩。

  这只是第一次,我身为国子监教授,因与其酬和往来,罚去了四分之一的俸禄。

  后来还有许多的事,冥冥之中指向我无可奈何这一生的源头,可我想,我并没什么后悔的。

  像我,像子瞻,像晏家哥哥。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我们有诗有画,有陈酒有清茶,有长夏不眠的荷花和长冬不败的梅枝,即使在这升升降降一日不复一日的光景里,我们没有怨怼,相反,我们还有热爱。

  我们有太多的自在逍遥,相较而言,俗世的认同,算不得什么。

  郑侠案后,经几流转,我和叔原又有所交集,多信件酬和。

  渐渐地,我和叔原都老了,可我还是习惯在新的开首,唤一句,晏七哥。

  兰溪每每拿到晏家哥哥的信总是要赞赏一番的,她自幼系诗书之家,对文采华章之人,不免多存几番好感。

  晏家七哥写得一手好飞白,子瞻常称赞晏七哥家学渊源,大晏在世之时曾多美誉飞白体,且字字珠玑。

  兰溪也是酷爱书法的。只是她见不得我的生硬的狂草,偏爱飞白的清新自然。于是时常抱着晏家哥哥的信细细品味。

  这些年,晏家哥哥无人可恃,兰溪读信时也心下恻然。兰溪从不怪我不结识些富贵显达人士,只和这群穷酸文人惺惺相惜。她从未责我。即使这一年我们的长子出世,家计用度水涨船高,她仍是欲我一舒展眉,不住地问我,是否给晏家哥哥寄些散钱以供行路之需。

  晏家哥哥去了颖昌。

  那儿素来烟鸿春浓,于他而言,当是个极佳的去处。

  启程当日是个十足的艳阳天,兰溪体弱,我在渡口不便久滞。我远远地望着叔原,他虽两鬓已斑,举手投足丝毫不见潦倒的困窘。

  我心下大安,转过头,慢慢地回返。

  兰溪早在门前候我,她举着一张薄薄的信笺,微微笑着,翩飞似只灵巧的蝴蝶。她体态渐丰,却仍是少女时候的情态。

  她仰脸冲我念着信笺上的词,趁着春日迟迟,我差点落下泪来。

  “南来北往今渐老,难负樽前。”

  那是元丰二年我答叔原的一首词,三年光景,我们各自的人生又翻天覆地。

  我尚且记得,刚刚于夕阳下,他虽举止从容,但步履蹒跚,风流之态尚显于眉间,殷狂里却不免萧索。他缓缓走入夕阳里,也走进未知但注定崎岖的命途之中,成就了我这一生,对他最后的印象。

上一章 目 录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