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投稿

第十章 重回学校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9485

  妈妈走的时候,一直张着嘴。看着她的嘴型,我猜到,她想说“林”。只是不知道是林浅,还是林德海。

  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失控得大哭,陈墨还在一旁护着我,时不时伸出手遮住我的眼睛。我轻轻推开,只一句:“我想好好看看她。”

  再好好看看她。

  我选择了一个安静的午后,走进这条老街,走进曾经的家。

  第一个与我照面的是朱英。

  她正在理发店门口支摊子,上面摆着几张金发碧眼的女郎照片,衣着暴露。看见我,她显得很尴尬,还未找到合适的位置摆放的那几张照片,一下子落在地上。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社会磨炼,我也明白了很多不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事情。所以,此刻的我宛如自己百般无聊时在课本上写的“大人”,用理解的眼神来表明:不说,但是我懂。

  理发店的里间,很简陋,没有窗户,必须开灯我们才能看清楚彼此。

  那是一只老式的白炽灯,孤零零地挂在头顶,没有灯罩,一漏风就会荡来荡去。

  朱英浓妆艳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很苍白疲惫,与那晚踏着精致细高跟鞋朝我走来的她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意气风发,一个苍炎颓废。

  她喝醉之前,也给了我两罐啤酒。味道并不好,喝下去肚子胀胀的,却停不下让它越来越胀。

  她问我:“林浅,你妈妈?”

  “没了。”

  确实没了,我看着她被带着白手套的男人推进火炉里。四十岁左右的男人,长相粗犷。他点了支烟,交代我有什么话赶紧说,进去了就真的没了。

  我摇头。想象着熊熊大火将她烧成灰烬。她会不会痛?比爸爸打她还痛吗?比失去丈夫还痛吗?

  朱英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两下,我才从伤感出爬出来。她面色绯红,笑着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女人,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搭伙过。”

  我摇摇头:“我有新爸爸了,他对我很好。”

  “是我爸爸的旧友。”为了让她安心,我特意补上一句。不算撒谎吧,陈墨和我爸爸十年前就认识了。

  我没注意到,这些话让这个女人眼里有了泪光,她自嘲说:“看来,只有我是没人要的。”

  眼前的朱英光着脚,在我周围跳舞,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脱了鞋。跳累了,就躺在沙发上,像条妖娆的蛇精,扭动着身子给我讲故事。

  徐娘虽老,犹尚多情。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进城打工的农民工。那时,我租的那间公寓附近扩建,他穿着浸满了汗水的破衣服。

  我的闺蜜说:“这些男的好臭啊!阿英,你每天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

  她就是这样性格的姑娘,我为了应和她,我只好点头。

  这些举动都被那个小伙子收入眼底,他胀红了脸瞪着我。

  很快我就遭报应了,一天晚上,我在下班回来的路上被两个混混堵在黑漆漆的拐角。

  我看见自己手扶的那面墙上有一扇窗子,灯亮着,于是使劲去砸窗子喊救命。里面的人突然关了灯。

  我敢肯定,他们听到了,却装作不知道。两个混混更加嚣张了,把我往没人的地方拖。这时候,阿成拎着胳膊粗的棍子拦住一路拉扯的我们,凶神恶煞的样子终于把两个混混吓跑了。

  阿成就是那个年轻的农民工,与混混周旋了一会儿的他,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地说:“有什么好谢的?我身上都是汗味儿,没熏着你就好。”

  我羞愧地低下头。

  那时的我,年轻,总委屈不得一分,也不能让别人说我一毫。于是,我怀着报恩的心态,每天给他送饭。

  他的工友们在一旁起哄,放声大笑。

  面红耳赤的他气呼呼地赶我走:“你走吧!以后别来了,让人误会不好。”

  他的话,在我心里激起无数浪花。我想,就算如他的工友们所说的那样,配你怎么就还亏了你,怎么就还让你不开心了?

  我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却遭到了他的鄙夷。

  阿成说:“不是每个男人都吃你这一套,我还是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别烦我。”

  年轻气盛的他,带着一种嚣张和旺盛的生命力深深地吸引了我。后来,我想你也猜到了,我嫁给了这个叫阿成的男人。

  我成了他们村子里那些女人口中“最俊的媳妇儿”。常有光着膀子的光棍汉戏弄阿成:“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他不生气,反而在我面前炫耀:“他们都嫉妒俺呢!”

  他不知道,那些嫉妒他的光棍汉子经常对着我唱些哥哥想妹妹的山歌。我没敢告诉他,我们的感情早已出现裂缝,常常一言不和便闹分手。

  阿成是个北方人,家境不好。跟他回到农村没一个月,我足足瘦了五公斤。我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生活不是有爱情够了。那时我们天天吵架,原因无外乎就是今天吃什么,怎么没肉。

  就在我们的关系变得岌岌可危之时,我怀孕了。他妈妈不知道哪儿找来的肉,每天煮在稀饭里给我吃,堵住了我的嘴。

  这个孩子出生的那天,我疼得在床上滚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人来接我去医院,而是进来一个农村的产婆,抚摸着我的肚子说:“别怕,别怕,这女人啊都要有这么一遭。”

  天哪!怎么会不怕呢?

  你是不知道,我躺的床单都有霉味了,屋子是那种土做的砖块堆砌成的,一直有灰落在我脸上。夸张地说,我甚至能感觉自己的毛孔里塞满了灰尘,越来越粗。

  卫生条件这么差,我怎么会不害怕?

  折腾了一下午,这个孩子在傍晚出世了,我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气一直没放是为了看看我的孩子。

  我伸出手对产婆说:“快让我看看孩子。”

  阿成却一把抢过去,嘴里还念叨着:“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带把儿的?”

  后来,我明白了“带把儿”的意思就是男孩儿。原来他最关心的不是我们母子,而是我又没有给他传宗接代。那个村子,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

  孩子的到来并没有缓和之前生活带来的矛盾,反而像催化了我们之间分裂。终于,在一个安静的早晨,我对他说“从此咱们形同陌路”,然后收拾了行李回到江城。

  四年后,他抱着儿子,带着婆婆找到我,把他们托付给我去了北方。

  他说:“我去挣钱,让你们过好日子,我们重新开始。”

  我信了,那段时间,我每天早出晚归,做好几份兼职,终于把孩子养到十岁。我对一直很懂事的儿子说:“妈妈要去找爸爸了,然后我们家人永远不分开。”

  他一直低着头,其实这不是默许,晚上他爬到床上在我耳边说:“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我还是放不下阿成,匆匆上了火车。没办法,钱不够。那时候真的很省,饿了吃面包,渴了喝白水,车厢太挤,连上个洗手间都要掂量半天。

  值得,值得。

  可是……

  “那你怎么又回到这儿了?”听她说完,我问。

  她抬起头时,脸已经湿了:“我找了他两年,终于找到了,他的骨灰,我一个人回到这里开了这家理发店。”

  在外人看来不是理发店的理发店。

  “做狐狸精又怎样?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再爱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朱英对我撒谎了。两年,是她逃避抚养孩子的间期。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美艳动人,有个令她骄傲的儿子。到真相揭开的那天之前,我都一直认为她很善良,是个好妈妈,所以没去询问她的儿子为什么不和她住一块儿。

  高家寨一到饭点就很热闹。几个孩子赤着脚跑回家,大人们围着围裙出来收衣服。这是天黑之前的节奏,此时此刻,这个高家寨的狐狸精被人们遗忘了。

  我从朱英的卧室找来一条毯子替她盖上,然后锁了门离开。

  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回到家里晕叨叨的,就在妈妈的床上睡着了。这是我接近她的唯一方式。以后,这个家,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可是,它真的能被称之为“家”吗?

  放学回来,一个人淘米做饭,一个人吃完。一个人点着橘黄色的灯写作业,然后洗脸睡觉。不会有人半夜爬到我的床上讲故事,隔壁也不会再传来“你怎么不去死”这样令我心如刀割的话了。

  只有我一个。

  这五个字于我而言,真是悲伤到了骨子里。

  金色的银行卡硌在胳膊下。想起来了,那天,妈妈甩在我脸上的就是这张卡。更令我不解的是,卡里有一笔巨款。是个可以让我这辈子衣食无忧的数目。密码很简单,是我的生日。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自己没有见到它,那样我就不会去追查这些钱后面的秘密。

  我已经是个富婆了,却比任何人都要穷困潦倒,一无所有。

  我只想要回我的爸妈,还有……我的宋泳锐。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听到有人喊自己。

  “林浅,林浅……”

  睁开眼,看到的是陈墨放大的脸。他掀开被子,一股浓重的霉味儿扑鼻而来,他捂住鼻子。

  “给我改名字吧,从今以后我是林小浅。”不得不承认,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在想宋泳锐,很想很想。

  赵华珍睡完午觉起来洗脸,陈墨和他身后的车吸引了她。我正站在院门口发呆。她特意走到院子门口与我照面:“哟,这林浅离家出走没几天就傍上富豪了。周秀茵终于不用过苦日子了。”

  我理解赵华珍,这个女人一向如此。

  陈墨很生气:“管好你的嘴,再不放干净点儿,我会让你在这个城市活不下去。”最后还回头,冲愣住的女人说:“不信可以试试。”

  我并不恨赵华珍和高家寨的那些大人,虽然他们总欺负我。我只是希望,被欺负时,会有人冲出来保护我。还会有非亲非故的人待我好。

  还好,还好。

  还是人人向往的市一中,还是原来的教室。

  顶楼,高三部,学生埋头于题海。无聊的任课老师把手里的报纸折来折去,已经变换了好几个造型。无论折成什么样,都挡不住耳边充斥着的“唰刷”写字的声音。

  一切都没变,一中并没有因为一个林浅的消失而怎样,也没有因为林浅的回来而怎么样?

  “不,不是林浅,是林小浅。”带我回教室的年轻女老师,从我到学校门口,她就一直领着我走到原来那个班,并向班主任和同学们解释道。

  班主任李成林也点头回应她,然后打量着她身后那个瘦小,一头黑发的我,似曾相识。

  是林浅啊!

  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不是,不是,她不是林浅。

  女老师退出去,李成林跟过去,关门之前,小声嘀咕,“林小浅?”

  “陈先生的意思。”女老师给他使眼色。

  “哦……”他关上门,走到我身边,“大家欢迎新同学。”

  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低头切语的,大声说话的。

  “林浅,她分明就是林浅。”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开始确信自己心里的想法是正确的,不是只有自己这样认为,一模一样的脸,身形更消瘦,气质也变了。

  “好吧,你就坐你原来的位置,不是,林浅的位置。”面上有些尴尬,李成林马上调整过来,“大家继续复习,回头看看后面,距离高考还有15天,自己看着办,该做什么做什么。”

  整整一个早上,同学们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知道林浅和林小浅的区别在哪里。

  这些人里,没有宋泳锐。我以为他会问问我为什么改了名字,为什么叫林小浅。那样我就可以顺藤摸瓜将计就计道出那一句:是豆豆的林小浅。

  他会想起我们曾经的好,然后之前的尴尬会伴随这个温暖的句子烟消云散。

  小伙伴吵架了,总要有人先低头,我愿意永远做那个先低头的人。我所说的这个“小伙伴”仅限于宋泳锐,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和他say goodbye了。

  他却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们不再是朋友。谁说一切没变,我和宋泳锐就变了。

  周一,是学校约定俗成的检查仪容仪表的日子。上了两节课,我们就被请到操场上训话。头发稀疏的教导主任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只记得那句——“纽扣,该扣的扣好,有的同学你胸口不要开的太多啊!”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校服内衫,没扣,是在说我。

  校服内衫只有两个纽扣,扣上很难受。在我犹豫不决时,管晴回头对我说:“扣上吧!这不算什么,你才来不知道,他还新发布了好几条奇葩校规呢!”

  我在学校**看到了学校的奇葩校规,叫做男女同学禁止论。

  禁止男女同学肢体接触,禁止男女同学单独相处,禁止男女同学在隐蔽处散步,禁止……

  一中还是那么雷人。这些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只想快点走到沿畅,大吃一顿。

  沿畅是一中门口的一家小饭馆,全名叫沿街畅饮。老板是个肥胖的厨师,也是我曾经的主子,叫安然,是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和蔼可亲。没想到他还记得我。见我端着盘子排队,他放下大勺,热情地拉着我上楼。

  “林浅,没想到你是学生。你骗得我好苦啊。”安然自嘲,“我这安然无恙,差点儿被你给毁了。你走后,有个男人告诉我你是学生,让我辞了你,不然就等着吃官司。没想到你先辞职了。”

  “对不起。”想想也知道,是陈墨的杰作。平心而论,安然对我不赖。如果不是为了躲宋泳锐,我也不会辞职。

  二楼是安然的住所,厨房卧室小客厅,像个舒适的农家小院。楼梯对面的墙是透明的玻璃,阳光充足。从墙角爬上来的常春藤绕在种着凤仙花的花盆周围。安然很小心地将它们剥离。

  他说,这是他外甥种的。我正好奇这个和我一般大的男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就出现了。

  安然热情地拉着他坐下:“林浅,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外甥,宋泳锐。”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们认识。

  宋泳锐不耐烦地说:“我只是来看看花,其他的不感兴趣。”

  安然自然没听懂他的话里话,笑着说:“你的花,我照顾着呢!你还是陪林浅说说话吧。你俩一个学校的。”

  我等着他开口跟我说话,他却冷漠地说:“不认识,再说了,人家现在叫林小浅。”

  “这孩子。”安然无奈地摇摇头,感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

  傻安然,他不认识怎么知道我叫林小浅。

  三楼有个小房间。外面种了很多凤仙花。宋泳锐不想回家就会睡这儿。他拖着吉他出来,坐在楼顶唱歌。不知道为什么,想唱就唱了。

  于是,巷子里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得驻足,仰头观望。

  他们看他,他却歪着头看云海森林,眼睛里流淌出的是遗世独立的孤傲淡漠。这是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宋泳锐。

  脱下长日的假面奔向梦幻的疆界

  南瓜马车的午夜换上童话的玻璃鞋

  让我享受这感觉我是孤傲的蔷薇

  让我品尝这滋味纷乱世界的不了解

  昨天太近明天太远默默聆听那黑夜

  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

  隐藏自己的疲倦表达自己的狼狈

  放纵自己的狂野找寻自己的明天

  向你要求的誓言就算是你谎言

  我需要爱的慰藉就算那爱已如潮水

  昨天太近明天太远默默聆听那黑夜

  晚风吻尽荷花叶任我醉倒在池边

  当你清楚看见我的美月光晒干眼泪

  那一个人爱我将我的手喔~~紧握

  抱紧我吻我爱~~别走

  我问安然:“他经常唱歌吗?”

  安然在厨房里忙活,伸出头喊:“哦,不常唱。不过,心情不好的时候能唱一宿。”

  安然一直记得,妹妹安心二婚那天,宋泳锐在他这儿唱了一晚上。邻居们聚在门口,粗暴地敲门,抱怨自己的好梦被搅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做着美梦的时候,这个孩子正游走于噩梦边缘。他拎着一打啤酒上了阁楼,宋泳锐才停下。喝酒和唱歌,他选择喝酒。

  宋泳锐说:“要是我妈和你一样不结婚该多好。那样就不会有我了。我生下来就是个悲剧。她嫁的第一个男人犯重婚罪坐牢,第二个男人视我为仇敌。”

  老天不是在为难安心,是在为难他宋泳锐。

  安然给我做了鸡丝烩饭,我本来想告诉他自己已经饿很久了,想吃楼下现成的快餐。无奈宋泳锐就在三楼的阁楼,我不能让他笑话我。

  狼吞虎咽吃完一盘烩饭,安然喊来宋泳锐,吩咐他务必将我送回家。我一直纠结着,是回高家寨还是陈家。

  应该回高家寨,至少我不用再提起那些痛彻心扉的旧梦来向他解释他缺席了的那些日子里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泳锐一整天都臭着张脸,一副“我很不爽别惹我”的样子。双肩包也只挎了一边,另一边肩带垂在背上,摇来摇去。

  他走路的幅度也太大了吧!

  “宋泳锐,你今天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停住脚步,对着前面走得老快的男生喊。

  我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身边:“你还生我的气吗?”

  宋泳锐不理我,黑色的板鞋踩到水坑里。溅起的污水打在鞋尖上。

  我提醒他:“轻点儿,你的鞋子弄脏了。”

  宋泳锐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我以为他会跟我说“关你什么事儿”,我错了,他用沉默告诉我,自己不想和我说话。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断绝关系,在我几次三番与与他搭讪未果后,我不再执着,回到座位继续复习。

  家教老师准备的复习资料对我很有帮助。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字,有的下面已经用醒目的红色笔标注。我复习起来没那么费力了。

  生物学家认为,人对红色有种特殊敏感。所以重要的知识点用红笔标记,禁止车行用红灯表示,女人涂上红色唇膏来吸引异性的注意。

  宋泳锐就是我的红色。

  被复杂的排列组合问题绕到头晕的时候,他目空一切地从我面前走过。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不加任何修饰。

  我突然想奔过去对他说,亲爱的宋泳锐,我回来了,回到有你的生命里了。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你,所以不讨厌。

  被书本试卷压得喘不过气,黑板上方的大喇叭“哔”一声后,蠕虫般的声音响起:同学们,为了给大家一个放松的机会,学校组织高三四班班,高三五班班,高三六班的同学清理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现在,请这三个班的同学马上到教学楼后面集中。

  周围的同学极不情愿地放下笔下楼。就在两分钟前,我的钢笔摔坏了,墨水染黑了食指和中指。

  温兰优雅地抽出香水味面纸巾递给我:“擦擦吧!”

  我倔强地低着头不说话。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穷追不舍地要我接受她的好意,而是带着兴喜说:“左陌,你来了!咱们走吧!”

  我抬起头,正好迎上他友善的目光,赶紧把手藏在桌子下面。

  还是尴尬!

  班主任分配完工作就消失了。我站在原地发呆,一根两头栓着袋子的绳子套在我脖子上。管晴笑着说:“别闲着啊,你就带着这个袋子去小山丘捡垃圾吧。”

  我摇摇头,把挂在脖子上的袋子取下,抢过她手里的铅桶去了小山丘。我记得那里有一棵老槐树。不久前,我还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

  我来这儿,并不是为了忏悔自己的罪行,而是等左陌。

  管晴和我说话的时候,左陌与我近在咫尺。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过来,他小心翼翼地跟着。余光一扫,果然……

  我举起手里的铅桶,把满满一桶水浇在老槐树树根下。周围原本干燥的泥块,立马被水泡的稀巴烂。松软稀释的泥土,就像左陌的那碗泡面汤汁,融化了我所有生硬的倔强。都过去了,我那乱七八糟不堪的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你放心,我不是来偷你信的。”我歪过头对他说。这是一种极其嚣张的口气,虚张声势而已。

  左陌站在不远处,迎着光看不清脸。蓝色的T恤,遮不住袜子的校服长裤。

  他皱皱眉,听出了我话里的示威意味。

  我只是想用一种强悍的姿态吓走可能抓着我的软肋取笑我的人。目前在我看来,左陌是这种人。

  他紧靠着我蹲下,偏过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近在咫尺,心里难免有些激动,还是被我巧妙得掩饰过去了。

  “左陌,左陌。”我喊他:“你想什么呢?”

  他一直紧皱的眉头松开了。那些零散的句子终于找到一条合适的线头,按照最理想的方式组合。

  他说:“林浅,那件事,我已经忘了,你却一直记得。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

  “我只是不确定……”这句话,我说的很小声,脸上红血丝膨胀成肥大的蠕虫趴在两颊,“也许是因为我沉闷的过去里,从未遇到过你这样善良的人。”

  不会与我聊心事的妈妈,很爱我却从未注意到自己的粗鲁让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的爸爸,与我相依为命却总是疑神疑鬼的宋泳锐,还有那些仗着童言无忌而对我恶语中伤的同学。

  我的过去,遇到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一个如你般温柔和煦。

  这就是左陌,我的过去里从未遇见过。

  “从未遇见你这样的人啊。”我再次强调,十分肯定。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朵里后,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然后笑了。

  我跟着他绕到老槐树后面,靠着长满倒刺和铁丝网的那一面,有个很大的洞隐藏在深深的杂草里。随手扒开,就能钻出去。

  外面是覆盖着草地的山坡,远处有一所小房子建在鱼塘边,滚滚炊烟徐徐上升。

  他抬手看看时间:“快下课了,不用回教室了。偶尔偷偷懒,多刺激!”

  我蹲在铁丝网下面看着他脱下自己外套铺在地上,然后躺下:“你要是嫌脏可以坐在我衣服上。”

  我很听话地坐下来,听他继续说:“这才是我真正的秘密,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

  “林浅你看……”他指着自己右边的那条小路,“顺着那条小路过去就是云海森林,再顺着云海森林出去就是学校门口的小巷子。是不是很神奇?”

  “我每次心情不好就会来这儿睡一觉,吹吹风,看看蒲公英。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即使学校关门了也不怕,因为我知道,路不止一条。”

  典型的话里有话,他是在说我在死胡同里打转。

  我伸手向书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抓出一把果味口香糖,很老的牌子。但是,越老的糖越甜。甜腻腻的糖落在左陌的胸口,他睁开眼问我:“这么大了还吃糖?”

  我自顾自地剥开一颗放在嘴里,三两下就嚼得没味道了,又剥开一颗使劲嚼,直到口腔里都是甜得带苦,咬肌酸麻了才停下。

  左陌捏着一颗橙味的方形口香糖看来看去。我说:“吃吧,偶尔吃一个还挺甜的。”

  关于我离开学校的这段日子,对我来说很苦。从因为暗恋的心事被人捅破而羞耻得不敢去上课,到妈妈的离开。嘴里甜一点总是好的。

  左陌听我说完,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皱着眉。

  那段日子过得真是紧凑啊,仿佛所有的高潮都集中播完了。

  “所以……”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句子。

  气氛冷到了冰点。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似乎一直以来,我们的每一次交集都是他主动的。

  “起风了。”左陌悠悠地说,突然扯扯我的袖子,指着不远处,“哎,林浅你看那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身子,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摇一摇,然后对着山那边吹泡泡。阳光下的透明泡泡像是收到指令一直追赶着飞舞的蒲公英。白色的花蕊如无数小伞撑开旋转着上天。

  “林浅,好看吗?”

  我兴奋地点头,正巧碰上左陌的脸,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发现,左陌笑的时候,嘴边有两个小酒窝。

  他说:“快乐是装出来的,装着装着就快乐了。”

  这是我距离左陌的脸最近的一次,晶状体自动聚焦,直至有清晰的像呈在视网膜上。

  不同于宋泳锐精致的丹凤眼,左陌的双眼皮并不明显,眼角向上飞扬,他对着我笑,本就不算大的眼睛配合这扩张的咬肌拉成一条线。

  鼻尖向下,眼角向上。

  左陌还是原来的左陌。简单的学生头,纯白T恤,遮不住袜子的蓝色校服长裤。

  我也逐渐明白,青春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你会在最美的年纪偷偷喜欢一个注定求之不得的男生,他只是你青葱岁月里的一个过客,教会你“怦然心动”之后,抽身离去。

  那是怎样的岁月?

  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偶尔抬头看看窗外湛蓝的天空,细碎的情愫涌上心头,然后偷偷在纸上写几行深深浅浅的文字,最后心虚地划掉。像心事被人撞破,捂着胸口,有些慌,有些疼。

  在那一道一道黑色划痕下,那些文字依稀可以辨认: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考前一天,一中照例放假。

  放假前一个晚上,分部主任王坚挺着将军肚前来视察学生状况,最后被缠着讲故事。什么故事呢?讲讲奋斗史吧!

  学生不乐意,都这个时候了,谁要听奋斗史啊,要听恋爱史。

  他犹豫了一会儿:“你们嫂子是那种发起脾气来满满一碗汤放到桌上就只剩半碗的人,没办法,官家小姐。如果传出去……你们明白怎么说。”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学时期被两个女孩追求的故事,刚说到女孩问他“请问你有女朋友吗”,趴在睡觉的徐初见突然大喊:“这本小说,我好像看过。”

  王坚翻翻白眼对他说:“这是原创,OK?”

  然后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慢慢被外面的喧闹声盖住了。反应过来,学生都跑到楼道边,下面站满了高一高二的学生,举着荧光棒喊——“高三加油!”

  “高三加油――”

  “高三加油――”

  ……

  喊声一直传到顶楼。

  管晴拉着我出去,刚出门就撞上了班主任。他顾不得看看是谁撞了自己,在楼道护栏边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小心点,站着看就行了,不要坐到护栏上。”

  “我的小祖宗啊,这是六楼,小心点儿……”

  整个高三部的班主任都出来维护秩序。终于被老师重视了!

  徐初见抱着一个装满了撕碎的试卷的大纸盒子,肆无忌惮地从六楼倒下去也没有任何老师出来制止,反倒引来更加疯狂的尖叫。看来这是学校默许的有尺度疯狂。

  恐高的我一直贴着墙根看他们疯狂。隔壁班的左陌,我的新朋友还是老样子,平淡的微笑:“很惊喜吧!不过我一个星期前就在学校**看到了。那时,学弟学妹们还在谋划中,我想管理员一直没有删帖估计是学校默许了。”

  “还好。”这是实话。我对于这种狂欢不太感兴趣,最重要的是宋泳锐没在。同学们热火朝天地奔涌出去时,他戴上黑色口罩,顺着人浪悄悄溜走了。

  刚到楼下,碎纸片哗啦啦落在身上,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个英文单词——shit,落在口罩里没人听见。

  没有他,再热闹也只是喧嚣罢了!

  教学楼下已是白茫茫一片,加油仪式也结束了。走之前,左陌在我身旁说:“林浅,听说毕业聚会咱们两个班在一个楼层。”

  学校的毕业聚会定在市中心的世纪豪都。对于那个贵得吓死人的饭店,我的唯一的印象就是它旁边有个很有名的钱柜,叫绿海明珠。

  于我而言,在哪儿吃并不重要。况且山珍海味什么的,我吃不惯。

  与别人的毕业聚会不同,宋泳锐凭借着自己超强的影响力打破了传统毕业聚会的固有模式,将本该挥泪告别的场面变成了自己桃色绯闻专场。而绯闻的对象不是我,是左陌。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