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慢慢踢着步子,沿着草地走回去。远处,有个黑色的身影,趴在草丛里。
是在捉蝉吗?
我不想理会,低着头飞快从他身旁走过,那人说:“别走,帮我找个东西。”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转身,正巧那人抬头,我看清了他的脸,是宋泳锐,那个对我忽冷忽热,让我琢磨不透的宋泳锐。
我在他身旁蹲下:“你找什么?”
“是一条项链,缠着一颗长牙。”宋泳锐低头继续摸索,“它对我很重要。”
我起身走到离他远点的地方找。那块草丛不深,我一路低头扫视,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块白色的东西在草丛里。捡起来细看,和宋泳锐描述的很像。我跑过去,气喘吁吁:“这个,是你的吗?”
“是。”他从我手里接过项链,直接挂在脖子上。
我本应该直接走掉的,最后还是坐下来和他说了会儿话。我真不知道我俩还有什么能聊的。这个男生变脸比翻书还快。不知道怎么起的头,聊到后面实在尴尬就说起了那条项链。
宋泳锐的目光飘到远处,稀疏的睫毛下,是两颗卡在瓶子里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他说,这是爸爸给的东西,很重要,但是与爱无关。
他转过头看我,眼神坚定:“我恨他。”
这句话出来,我毫无准备,没敢多问。宋泳锐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恨他,没人比我更恨他,他让我成了私生子。”
“他现在在牢里,重婚罪。”
我偷偷抬头。他双眼通红,干涩的红,没有眼泪。这样的宋泳锐,很可怕。我突然觉得,或许我和他是同类人——可怜人。
“林浅,我给你唱歌吧。”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边躺着一把精致的吉他。宋泳锐告诉我,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也是他的宝贝。
走在风中今天阳光突然好温柔
天的温柔地的温柔像你抱着我
然后发现你的改变
孤单的今后
如果冷该怎么度过
不知不觉不情不愿又到巷子口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这是梦
没有预兆没有理由你真的有说过
如果有就让你自由
如果有就让你自由
这首歌,我在学校圣诞晚会听过。左陌唱的。同样是五月天,同样是温柔,左陌唱的很安静,宋泳锐唱的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宋泳锐有着怎样的过去,因为我不曾参与。他却倒腾出我尘封了多年的记忆。就如他歌里所唱:没有预兆,有没有理由。
项链事件并没有让宋泳锐对我表现出亲密,我依旧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学,依旧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只是这次,我不敢再跟着左陌,看着他下楼才敢出门。
百密总有一疏,他突然急匆匆赶回来拿外套,与我狭路相逢,身边还跟着温兰。
在六楼楼梯拐角处。
我很平静地将身子一歪,倒在墙边给他们让路。就在左陌从我身边走过的刹那,我竟然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
原本正在说说笑笑的两个人,不知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有些尴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事,做了就得做全套。于是,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话:“给你发短信的人是我。”
终于,这支箭还是放出去了,无法撤回。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如释重负,而是更加惶惶不安。
我必须赶紧回家,向妈妈的香水玫瑰寻求帮助。
现实就是这样,嘴里的唾液不正常分泌引起的尖锐酸涩感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不正常的孩子,至少心灵上是。
没人知道,我渴望泥土的味道。被阳光烤的发白的土砾,像一颗颗又香又甜的糖果。没人的时候,我会顺手捡起一颗,放进嘴里。一块一块被嚼得粉碎,心慌的感觉就被击退了。
我并不会把它们咽下去,只是嚼。咔哧咔哧,饼干似的糊香味儿,浸满了整个口腔。我也不会嚼外面那些肮脏的泥土,只有妈妈种的香水玫瑰下面的泥块才入得了我的口,因为它干净。
噩梦的恐惧无法排解,就吃土。我怕被人发现,也怕没被人发现后无法面对自己的怪异举动。像一个毒瘾很深的人,一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一边不听使唤地点火,吮吸。快感过后,是淡淡的羞耻。
自己欣赏自己的悲惨,是我对命运不公的反抗。我对它说,你把我害得如此凄惨,满意了吧?如果还不满意,请继续摧残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个坏习惯?
我清楚地记得,是在爸爸离开的噩耗传到家里那天晚上,生性安静的卡卡叫了一晚上。我烦躁地蹲在门口看星星,甚至异想天开地扬着脸,等待月亮在我脸上再烙下一个吻。
最终,它让我失望了。我发疯似得赤手刨开妈妈的玫瑰,将手里的泥土塞进嘴里拼命嚼……
第二天,那株玫瑰好好地长在土里。没人知道,它已经不是原来的玫瑰了。
我去了高家寨的池塘边,宋泳锐蹲在草地里发呆。他在等我。我无比确定,因为他是豆豆。
也许是跑的太急,也可能是因为情感撞击的亢奋,站在他面前的我气喘吁吁。看着那双如黑色玻璃珠子的眼睛,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说:“嗨,宋经锐,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少见的微笑:“知道啊,早就知道了。林小浅,别来无恙啊!”
他真的是豆豆。早在转到一中的第一天,他就认出我了。
女孩子的成长是需要契机的,生理上的和心理上的。一切早已注定,所有安排都已尘埃落定。
崔颢说: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我现在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平静的波涛汹涌。
可是,好景不长,宋泳锐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我们刚刚缓和的关系,再一次奔溃。这次的争吵,始终围绕着“陈墨陪我开家长会”这件事进行。把陈年旧事翻出来争论是他的习惯。
上次只是冷战,这次是激烈地争吵。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我俩互相问了对方这七年来的近况,然后提到他搬家的原因,提到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些了,感谢改革开放,感谢党,感谢对我好的人。
对,就是这儿,到这儿,他弱弱地问了一句:“那个男人也是对你好的人。”
“你说陈墨?”
……
争吵过后,是平静。这并不意味着争吵结束了,而是以平静的方式在进行着。
安静的林荫道,风吹着地上的落叶摩擦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直到有虫子爬到上面,这才安定下来。
“你……是因为钱,才跟着他的吗?”宋泳锐自己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这么问了一句。就如漏水的水龙头,突然放开闸,管子里冲出水柱。
他运足了全身的力说:“陈墨,你……是因为钱才跟着他的吗?”
你是因为钱才跟他着他的吗?
两个多年未见的小伙伴,并没有豪气地拥抱说,嗨,朋友,你还好吗。而是在这样安静的校园里注视着对方。我开始动摇了,他是豆豆吗?
“你认为呢?”
嚣张过后,他的气焰缓慢熄灭,也许是因为耳朵被风吹得硬生生得疼,他突然显现出一脸病态:“我,我在问你。”
“你有什么资格?”我勇敢地直视宋泳锐漂亮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眼睛,不禁感叹——真的很漂亮啊!
他生气了。
我站在宋泳锐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到橙红色的海洋中,越走越远。
想也没想,我决定主动向他示好。小伙伴吵架了,总要有个人先低头。我愿意做那个先开口讲和的人。所以,我给宋泳锐写了封信。言简意赅,只有几个字:下午放学高家寨池塘边见,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我走过去,把白色的信封放在他桌上,然后捧着我的绿色长筒杯子走到饮水机旁接热水,期间一直偷偷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宋泳锐喜欢扬着下巴以示高傲,捡起白色信封时也是如此。他瞅了我一眼,然后将信封揉成团扔出窗外。
“啊。”杯子里的热开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漫出来了,突然的一声尖叫让我很尴尬。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以为他会看看我的信,至少打开看看。
宋泳锐很累,做了一天的题,他满脑子都是复杂的小球运动,这个力来自哪里,是否可以忽略不计。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醒来的时候,手边又多了几张试卷。刚复印出来的,还带着温度。
这就是高三党的节奏,他也适应了这种节奏。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记得了,麻木地拔开笔套,飞快地在试卷左上角写上三个潦草的字——宋泳锐。
看着更像“宋经锐”。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偏头望望窗外的麻雀。只是缓解视力疲劳,他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握着铅笔摆弄三角尺画几何辅助线,换上碳素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啪。”他用力合上笔套,飞快地冲出教室。
教学楼后面的小山丘。宋泳锐在一堆碎瓦片里摸索了很久,上面长满了紫茎泽兰。这是一种外来物种,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它的生物学学名,只知道它的叶子奇臭无比,沾在手上很难洗掉。
他就沾上了这种怪味。他并不急着去掉手上的味儿,而是小心地拆开信封。
他不得不承认,这封信就是让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或者说,它的主人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
宋泳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在高家寨菜市场门口拦住我:“林小浅,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他说的是陈墨。我想喝点水,于是从书包侧边的袋子里摸出水杯“咕噜咕噜”猛灌几口再递给他:“喝水吗?”
事实证明,装傻充愣对他毫无作用。他红了眼,干涩的红:“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还是不明白自己错哪儿了,我也红了眼,颤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组成了这个句子,“连你也要来质问我吗?”
其实,面对他,我有些心虚。因为他的那句“你是因为钱才跟着他的吗”没说错。我打电话给陈墨替妈妈去开家长会就是想抹去林浅脑门上刻着的“贫穷”二字,哪怕只是一天。我实在不想在他面前承认,林浅是这样的虚荣。
我也有自尊心。
这场争吵无疾而终,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我随手拉开门外的旧灯,习惯性地摸出钥匙,插入锁孔。凭着记忆往右边旋转,一圈,两圈。
钥匙好像生锈了,开门很费力。
妈妈的呻吟从钥匙与锁孔的缝隙里穿出来,直直地砸在胸口。那是我在家时,她极力隐忍所以我听不到的呻吟声。
真的,真的很疼,她却不让我知道。
我拔出钥匙,转身坐在门口,把头埋进膝盖。
平静了那么多年的生活,怎么突然不平静了。是从时候起,我开始祈求上天给我一个光鲜体面的身份,不得而知。就目前来说,我害怕同学异样的眼光,宋泳锐的鄙视,还有老师们恨铁不成钢的指责。最重要的,我无法面对那个男生,无法若无其事地与他在楼道照面。
有人说,将那些令自己难以启齿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出来,那一天,你就长大了,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那天在楼梯口碰上左陌和温兰的我,神魔附体,像个无所畏惧的英勇战士,伏在他耳边说:“是我给你发的短信。”
八个字,包含了很多信息。不用几秒,聪明的他很快理出了其中的复杂关系。眼前这个女生因为暗恋着你所以将你写在日记里,并搞得人尽皆知。
说什么英勇无畏,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其实我怕的要死。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赤身裸体站在他眼前。
即使是这样的尴尬场面,我还是故作强硬,以此向他传达:我不怕,来啊,来嘲笑我吧!尽情地嘲笑我。
那时的我还不了解左陌,只想故作强者姿态维护自己的尊严。
那真的只是故作强硬,胆小怯懦我面临着一个大问题:真的没脸继续在那个学校上课了!
这些问题还没有解决,苦难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边。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是不为人知,也不能为人知的处境。
看看自己,穿着校服与课本为伍的我要怎么化解这样的处境?靠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吗?她现在只能依我而生。
而我只能遵从自己心里酝酿了很久的想法——放弃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