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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回来了

小说: 星星睡在枕头边 作者: 鹿森林 字数:3548

  早上出门忘了带伞,我是淋着细雨到学校的。

  课桌上摆着一盒牛奶。同桌管晴笑嘻嘻地对我说:“今天记得罩着我啊!”然后她开始摆弄自己的十字绣图纸。她喜欢在下雨天偷偷哼歌,喜欢在语文课上绣十字绣。

  我念的是市一中,每天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一张张模拟卷上。口袋里经常藏着一片卫生棉,因为我的月经初潮迟迟未来。贫穷,没有朋友,只有她还愿意跟我说说话。我很乐意替她抄笔记。

  正好在一个下着雨的语文课,管晴理所应当地哼着周杰伦的彩虹,躲在书桌下面绣她的小钱包。她说,等毕业的时候送给隔壁班的左陌。

  教导主任带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敲开门,风猛烈地灌进来,身边的管晴打了个寒颤。班主任李成林没有说什么,点点头示意让新同学坐到靠窗的位置。

  不只是管晴,同学们都被他一晃而过的脸惊呆了。虽然很模糊,但是可以确定,那是我们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脸。他很快就趴在桌上睡觉,藏起了自己样貌。

  “他长得真好看啊!”身边的同学惊呼,没人敢上去和他说话。

  目睹他连睡两节课后,班主任让我去登记新同学信息。他正在睡觉,我残忍地叫醒他:“老师让我来登记你的信息。”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我伸出食指戳戳他,可能他觉得痒痒,奇迹般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了?”

  “老师让我来登记你的信息。”我把学生情况调查表递给他。

  他不耐烦地写了几个字还给我。利用职权之便,我将调查表交到办公室之前,偷偷在卫生间看了好久。学生情况调查表上,没有电话,没有家庭住址,只有三个字“宋泳锐”。写得很潦草,看着更像是“宋经锐”。

  我知道他是豆豆,尽管他没承认。

  一整天班里都暗涌着一股莫名的异动,管晴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议论他。我握着笔假装思考复习题,实则偷听她们的谈话内容。

  课间聊天的空隙里,我得到的信息并不多。

  宋泳锐来自四中,但没有传说中的四中学生那样离经叛道,只是每天都迟到,到了教室就睡觉,露出饱满的下颌角。

  放学的时候,又下起了小雨。南方的雨总是说来就来,摸摸口袋里的硬币,我还是咬着牙冲出去。

  宋泳锐突然从后边抓住我的手臂,然后脱下校服外套罩在我头上。

  从校门口到那家陈旧的家具店前面的公车站牌并不远,他一路沉默。短短的两分钟里,只囊括了斜长的细雨和高高撑起的校服外套,还有一种苦涩的中药味,合着雨水打在我脸上。

  我没有说谢谢,他也没有说点什么,一个人转身回学校。

  第二天,我起晚了,没能赶上高家寨自营的半小时一班的公车,奔到学校时遇到了与门卫周旋的宋泳锐。

  一中的校服是蓝白色搭配的,宋泳锐穿着墨白搭配的校服,被门卫大叔拦在门口。怎么能穿着四中的校服进一中的大门呢?我低着头默默加快脚步,前脚刚进学校大门,他大手一伸就把我拽回来了。

  “林浅,我校服穿错了,你把外套脱了借我。”宋泳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祈使句。

  我极不情愿地脱下外套,他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披上我的衣服对门卫大叔说:“上面是一中的校服,至于下面,你就当它是休闲裤。”

  我吹了一天的风也没敢跟他要回衣服。上课期间,我看到他时不时地闻我的衣领子,然后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

  放学后,他主动把衣服还给我,并且坚持要就是送我回家。挎上书包,他问我:“林浅,你家在哪儿?”

  我愣了一会儿,“高家寨。”

  高家寨并不是一个村寨,也不是一个所有高姓人家聚集地。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菜市场,一字排开的水龙头上齐齐地罩着带锁的铁盒子。这是个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湿漉漉的街道常常让我摔个狗吃屎。我最担心的是我妈,她每天推着大车摊去卖水果,连人带车一起倒翻在地是常有的事。

  所以我痛恨那些一开门就往自家门口倒水的女人,趁着他们不注意我会偷偷吐口水。

  “林浅,我的校服湿了,还没晾干。”进了菜市场,宋泳锐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哦。”

  我的鼻间吸纳了一丝苦涩的中药味儿,神秘,妖娆,但是很舒服。我转头正好看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

  走到大门口,我对宋泳锐说:“我家就在里面,不用送了。”

  他愣是没听明白我的话中话,豪气地把手放在我肩上:“没事,送佛送到西。顺便在你家吃个饭。”

  就在我犹豫着该不该答应,屋子里传来我妈的声音:“林浅,回来了怎么不进来?你跟谁说话呢?”

  我只好开门放宋泳锐进来。望着三间破旧的瓦房,他问我:“哪间是你家?”

  “卡卡坐着的那间。”我关上院子的铁门,指着阁楼的屋顶说:“看,屋顶上那只肥胖的白猫就是卡卡。”

  卡卡是我的朋友。我常常看书到深夜,每当卡卡从窗口爬进来“喵”两声,我就知道该休息了。关了灯,对着天空说晚安。

  我带着宋泳锐进门,妈妈尴尬地说:“你同学来了,不好意思。”妈妈没说不好意思什么,她把椅子上卡卡推开,用围裙擦擦凳子,“来,这儿坐。”

  “谢谢阿姨,我叫宋泳锐。”他隐藏自己放荡少年的真实面目,很客气地和我妈打招呼。

  我那不爱说话妈妈居然笑了:“宋泳锐,宋泳锐,这个名字越念越顺口。你说是不是林浅?”

  接过她递来的饭碗,我点点头,不想破坏气氛,宋泳锐偏偏不适时地问:“林浅你爸爸呢?”

  妈妈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放下碗一个人走进房间里。我知道,她是去房间里哭了。

  我对宋泳锐说:“我爸爸没了。”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傍晚。

  我逃课了,因为班主任在课堂上当众点名让我记得交学费。一路上,我都想着如何躲掉之后的课,直到我妈给我把欠老师的钱还上。

  我不敢回家,更不敢让爸爸知道我逃课,只好坐在路边的干草丛里看豆豆送我的书。那是一本很旧的《汤姆索亚历险记》。有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我有一块口香糖,可以借你嚼一会儿。

  这样不是很不卫生吗?反正我只会嚼豆豆嘴里的口香糖。

  差不多的时候,我起身拍拍屁股回家。屋子里传来陌生的声音。两个男人从我家出来,其中一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的鼻尖有颗褐色的痣。

  “先生,该走了。”另一个男人站在车边喊他。

  我抱着我的猫进屋,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我问我妈:“妈,我爸呢?”

  妈妈红肿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她悲痛地说:“你爸爸死了,死在工地上。林浅,你一定要努力念书。”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显得更加平静。大脑还没对这些信息完成处理的我,下意识地重重点头。

  我的爸爸没了,他再也不会拎着棍子喊我回家吃饭,也不会让我因为挨打而羞耻得不敢见人。我哭了一天一夜,来追悼那个文化程度不高,不知道怎么和女儿相处,却拼尽全力工作养家的男人。

  我的爸爸,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当然这只是对我和妈妈来说。因为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很谦卑的。

  我并不怪他,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农民工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哪儿还能像电视剧里善解人意的爸爸时时刻刻关注着孩子心里变化,更没有精力去反思自己的粗鲁对家人造成的伤害。即使这样,我还是坚信,他很爱我们。

  有一次,我在豆豆家吃完饭,王爷爷准备了一个饭盒让我带回家。里面有很多鸡翅,我记得豆豆爱吃鸡翅,这是他特意留给我的。我想起了工地上班的爸爸,拎着饭盒走到城中村的工地。他正在六楼接电路。

  六,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对爸爸来说并不吉利。我刚要开口喊他,他就楼上落下来,“砰”一声整个人挂在空吊车里。

  所有人都围上去问他有没有事,我捂着眼泪躲在墙后边。我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晚上,爸爸一个人坐在饭桌喝闷酒。妈妈只是劝他少喝几杯,他一个耳光过去,红着眼说:“你懂什么?你这个大字儿不识的女人,你这辈子就是来拖累我的是不是?”

  妈妈默默地走出去泡醒酒茶,我知道她今晚又得守爸爸一整夜了。

  我一直没睡,看着他把自己灌醉了,嘴里念叨着:“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妈妈不明白,我明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再去渴望童年时期与别的孩子相比之下所谓的同等,我只能把所有的苦难归结为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

  傍晚时分,我送宋泳锐出门。妈妈早上出门前交代我给玫瑰浇浇水,我又忘了。看着它孱弱的身子估计活不了多久了,花都调了。还好院子门口的两株芭蕉还精神。我妈没念过书,在江城只能靠卖水果为生,生意还不错。闲暇时她会在院子里侍弄些花花草草,两株芭蕉是得意之作。

  蕉叶上蓄的雨水顺着叶片滑落,打湿了宋泳锐的外套。他戴上骷髅头印花的黑色口罩背对着我挥手。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瘦的突出的颧骨,不高的鼻子,左眼下面两厘米的位置还有一条月牙形的细长疤痕。这张脸真的不好看啊!

  莫名的,我又想起了那本《汤姆索亚历险记》,想起了那块口香糖。没人知道我那贫瘠已久的心灵开始有了羞于启齿的渴望。那是对异性的渴望。

  醒来后,我的身下有一块鲜红的印记。

  我并没想象中那么惊慌失措,而是淡定地从妈妈的抽屉里抽出一片“七度空间”去卫生间换上。似乎这个场景自己早已经历过无数次,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

  没人知道,那种湿热的存在感从身体里溢出时,我是欣喜的。长大了,可以过上电视里那种大人的生活了。我会念大学,然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个可以约会的男朋友。这一切多美好啊!

  这是成长的开始,我对着那块鲜红的印记说:“嗨,朋友,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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