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和日丽，天色晴好。
宫内。
经过一试筛选，只留下六十四位，一半的几率都没有，而六十四进二十，这竞争难度似乎更加大。场地设在皇宫绿湖中央的蜉蝣亭中，距开考时间还有半个时辰，但参考的各臣之女已经到齐。
走过九曲回廊，便见翠绿枝叶下的蜉蝣亭。此亭是开国修缮宫宇时所建，矗立于绿湖之上，恢弘大气，一点也不比湖外的宫殿小。珺月公主在位时常在此处弹琴作画，畅想哲思，也因此赐名蜉蝣以自诫。
关式微到达时只见湖中通往亭内的回廊早已站满了乌泱泱的一群莺莺燕燕，唧唧喳喳的，好不热闹。关式微心内一喜，指不定都轮不到自己呢。于是伏下身子在此起彼伏的裙玦中间挑了块阴凉地，打打袖子，就一屁股坐下闭目养神去也。
“哎，那位公子可真俊呐。”
“那可是当今国师，还未行弱冠礼呢。此次二试便是他主考，听说他啊一曲古琴都能将皇上听痴咯，那夙阳公主啊更是对他欢喜得不得了。”
耳畔的窃窃私语扰人清梦。式微皱眉，闭着眼愤然翻了个身，脑袋轻磕在红木雕龙的柱子上，继续努力入睡。
蜉蝣亭中央，一蓝袍半披发的少年端坐于石椅之上，面前青玉案上铺着烫金大红宣纸，低着头，平阔秀长的眉毛横斜入鬓，在一片嘈杂声中，显得尤为安静。身边的公公对他耳语一番后，他轻轻点头。
“请各家小姐按先来后到顺序开始——选满二十人考试便结束，请各小姐抓紧机会——”公公道完退后了一步，等待少年国师的开口。
那石椅上的人终于抬了头。
艳阳似乎都暗了一暗。
一双桃花眼仅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便足以让在场的少女心神激荡，白皙无瑕的皮肤在阳刚照耀下竟隐隐有些透明，明明未施粉黛，那粉唇偏偏又无比诱人，可虽如此，那浑身上下散发的清冷气质，偏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女子。
果真醉玉颓山。
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只剩下了惹人厌的蝉鸣声。式微倒有些不习惯了，眼睛睁了条缝扫了下四周，却发现好像那些香气逼人的裙摆都消失了。
她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不是吧？！这么快就考完了？
站起来眼睛全睁开的关式微这才发现，人早已全聚到前方去了，那阵势，像是上元灯会时有杂技表演的集市。
式微别的爱好没有，就属那看热闹的兴致最大。三下五除二，使出猴子过街的看家本领，猫着腰横冲直撞得就挤到了队伍最前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可不就傻了么。
美人。
大美人。
盯着前方那像是在说什么的美人，关式微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想，这该就是当今少年国师，郅辜了。
那诗怎么说来着，满脑子小说江湖列传的式微绞尽脑汁，从记忆深处扒出了一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对不对，应该是“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希，裦如充耳”。
关式微不禁又暗自得瑟起自己那“举世无双”的文学修养来。
其实郅辜的容貌，盛京城内早有传唱，且足以形容。
郅家烟尘尽，少辜倚轻鸾。
团扇纵挥间，秋风投凤姿。
这一晃神儿，二试已然开始，郅辜闭着眼双手交叉于胸前，或凝神谛听或紧皱眉头，间或提笔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往往那些或抚琴或吹箫，有着各种才艺的小姐们第一个音色出来，这少年便知晓几斤几两了，因此考试进行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到了插队却正在神游的关式微了。
半晌没有声音，郅辜有些疑惑，抬了眼，却见一乌发垂髫的小姑娘正发着呆，眼神虚无，不知心思飞到哪儿狂欢去了。
顿觉好笑，郅辜也不急，就这么歪着头看着她。
还有句诗词怎么说来着？上次在小说中看到的，“瑟兮涧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不可......”
身后似乎有人在捣着她。
“谁啊？”被打扰了思考的关式微一脸烦躁地转过头，见一俏生生的女子瞪着她，鼓着腮帮子：“你干嘛呢？到你了啊，快开始啊！不然就别浪费时间！”
式微“啊”的一声转过头，正撞上少年笑意盈盈的眼神，不禁心里一抖，自个儿哪来什么才艺丢人现眼啊，于是乖乖举手：“那什么我插队的，我错了，我回去，回去。”
在一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式微豪气万丈大摇大摆地走回了队伍的最后，不知被多少小姐心内暗骂一句“傻”。
郅辜嘴边的笑意更浓了。
式微当然知道先开始者有机会，可是本就是误打误撞进入的考试，她才没有那个心思一鼓作气进御前殿试呢。但这二试也是有圣旨的，无故不参加等同于抗旨，这也是式微就算不想考也得在这儿呆到结束的原因。
而如果还没到她人就录满，这就完全符合她的期待了，可不就是乐得清闲还达到目的吗，无欲无争的关式微此时此刻只想默默躲在角落等考试结束然后回家吃枣糕看江湖奇侠传。
被关宰相知道又该气得要蹬腿了。
想想就笑龇了牙，好久没去三娘那儿玩耍一番了，上次三娘教了个远山眉她还没学会呢，关式微决定一回去就直奔梓桑院。
正得意着，却被清澈的笛声勾回了魂儿。
望向亭中，吹笛人正是刚刚提醒她的少女。笛声上乘但不算绝妙，可唯一不同的是，她还在舞蹈。
没有双手的动作，仅靠腰肢与腿脚，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且气息不乱，笛声依旧稳妥，让人叹为观止。
一曲终了，少女盈盈下拜，璎珞严妆：“臣女献丑了。”
这是整场考试中唯一一位完成表演的小姐。
郅辜轻点头：“笛音上乘，舞姿绝妙，且气息沉稳，对弱女子来讲难度极大，但宋小姐却能驾驭，不愧为太傅之女，果真是惊才绝艳啊。”
被夸的少女羞红了脸，头埋了下去。
式微对那跪伏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可劲儿能吧您呐！而后一屁股坐下，头一歪，继续酝酿睡意。廊内伺候的宫女见了，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站在一边儿等候。
那张烫金的大红宣纸上，已写上十一人的名字。郅辜提笔，一笔一划，“宋佳音”三个字跃然纸上，骨风清丽，宛若游鸿。
还剩下八人的名额，而在场还有三十七位官女。
说这考试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一点都不夸张，各家小姐们都卯足了劲儿，自从宋佳音开了个头，有弹着琵琶转圈儿的，唱着歌作画的，总之怎么复杂怎么来，中途戚家十岁的小丫头拿着个箫刚转三圈还没吹呢，“啪唧”一下就倒地上了，引得一阵骚乱。倒霉姑娘起身时脸红到了耳朵根，头都快钻到地下了，在一声声娇笑中也忘记了演奏的初衷，捂着脸扭头就跑了。
郅辜嘴角噙着笑，脸蛋上的梨涡若隐若现。身边公公见郅国师依旧在纸上写下“戚循墨”三字，不禁有些疑惑。郅辜放下笔时开口，似是无意却能让人听进心里：“夙阳喜欢有趣的人。”
剩下十三位小姐时，郅辜的宣纸上，还剩下一个人名。
饶是表演多精彩，表现多好，郅辜再没动过笔，甚至都开始闭目养神了。
像是在等谁。
那双桃花眼，终于在公公报至最后一个人名时，缓缓睁开。
——关式微。
被身边宫女摇醒的式微还没有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看向四周，含糊不清开口：“结......结束了？”
那副呆愣样让郅辜不禁想起了前段时间刚捡到的小奶狗，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毛茸茸的惹人怜，把它摸醒了就耷拉着眼皮呆呆看着人，然后条件反射往怀里凑，小脑袋蹭两下又入睡了。
郅辜努力憋回笑意：“关小姐，到您了。”
“啊？”关式微猛地一个激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大俞人才这么不济选半天才女都没选满还得轮到她上。
“关小姐，您的才艺呢？”郅辜的声音无比温柔，像盛夏傍晚的凉风，一下下拂在人耳朵里，让人心痒痒。
“没才艺啊。”关小姐特干脆。
“那关小姐准备好两日后殿试吧，圣旨会在三个时辰后送至府上，关小姐，您请回吧。”
式微几乎以为自己幻听。
“国师大人，我没才艺您都敢让我过？”那这宫内一手遮天腐败现象该多严重啊。式微撇撇嘴，把后半句话噎在了心里。
“没办法，大俞人才太少，我却还得交差，实是无奈之举，关小姐也算帮我个忙不是？”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
关式微几乎是飘出宫外的。
郅辜将羊毫笔仔仔细细蘸了默，沉吟许久，终落笔。
关式微，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念着这个名字，郅辜的梨涡又深了一圈。
风乍起，镇尺下洒着金的一片红艳被吹起又落下，像是在挣扎。郅辜定定看着它的翻飞，有些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