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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风波定(下)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270

  冬日时光便这么一朵朵绽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绿翠荫。今年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画垣,晴光柔暖,春心无处不飞悬。

  李成楠的默默远离似乎是无意,却又按部就班。

  他不再与她交谈,偶尔,文澈瑾在墨天鸾身后侍立,李成楠的目光亦从不近她三尺之内。再后来,连私下里碰面,李成楠也是能避则避,避无可避时只以一抹不咸不淡的笑容相迎,温文尔雅的样子,保持着无懈可击的距离感。

  墨景严游历蜀中回来,看到玉净瓶中已然枯萎的迎春花枝,便道:“御花园中的牡丹、丁香、玉兰都已经开了,我让小厮去折些新的来。这些枯萎的花枝,便不要留了。”

  文澈瑾笑着答应了。

  墨景严明澈的眉目间仆仆不去的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色,都被轻染成了他唇齿间含笑的一丝温默。

  此刻,他揽酒于怀,向文澈瑾款款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文澈瑾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在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待得久了,他的见闻于文澈瑾来说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日的勾心斗角。

  文澈瑾不免有些感叹:“我可真羡慕王爷,可以随心所欲去周游这大好河山,我自出生在凤府,便不曾出过这南京城。如今更是不行了,出皇宫也是屈指可数的。”

  碧海蓝天的自由,那是她从未达到的地方。

  “哪有这么可怜呢。”墨景严看着她,“皇上要有规定,宫里的内卫二十五岁便可出宫,且都会由皇上亲自指婚好人家,这日子也是有盼头的。”

  文澈瑾颇为唏嘘:“话是这么说,可能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墨景严急忙打断:“不许胡说!”他叹了口气:“我昨日才回王府,立马就有人把皇宫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武清瑜作下的孽,你别把自己也扯进去。”

  文澈瑾轻轻一笑,那笑意薄得像天际淡淡的浮云,很快便会被风吹散:“你不觉得,武清瑜被削去副阁领之职、殷絮梨被皇上赐死……都与我有关吗?”

  墨景严的目光仿若无意扫过她的面孔,很快道:“我只知道你不会把武清瑜没有做过的事强加在她头上,至于其他的,我不必一清二楚。”

  他眸中澄澈清定,坦然而望:“或许你不是风霜高洁,但我看见的是你求存的冰雪寒霜之地。”

  眼底有温热一溢,她居然会为了他的话,湿润了眼。

  他的眉目间衔着一丝温默的柔软,那份关切,一览无余。

  那边厢,武清瑜正坐在窗下看一本《诗经》,见武心礼进来,也不过抬了抬眼皮,淡淡道:“值班回来了?”

  武心礼端着一碗药放在武清瑜面前:“姐姐,该喝药了。这药是我亲自去太医院取来,亲自熬的,没有旁人经手。”

  那乌沉沉的汤汁,冒着热腾腾的氤氲,泛着苦辛的气味,熏得武清瑜眼睛发酸。她银牙暗咬,掩着口鼻厌恶道:“这一股子药味,闻着就恶心。”

  武心礼替她吹了吹药的热气,道:“姐姐喝了吧,你这段时间过于忧思伤神,又染了风寒,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武清瑜蹙眉良久,终于放下手里的书卷,接过药喝下。武心礼拿起书来看了看:“《诗经》?姐姐一向不喜欢看书的,怎么突然看起这个来了?”

  武清瑜的神色冷冰冰的没有温度:“从前我不喜欢看那些矫情做作的玩意儿,如今细细看来,倒也不失为消遣时间的好法子。左右如今我病着不必随侍皇上——大约皇上也不想看见我吧。”

  武心礼鼻子一酸:“姐姐别这么说,皇上还是疼咱们的。那日姐姐出事后,皇上传召我去问话,可她并没有要我拿出证据来证明姐姐的清白,她只说不会严惩姐姐,要我好好在内卫府待着,不许生事。”

  武清瑜长叹一声,似笑非笑:“不许你生事?自然了,我被关在牢里,你若是一着急,为了救我出来说了些什么实话传到外头大臣的耳朵里,皇上可就不好办了。”

  “姐姐……”武心礼不知如何答话,怯怯地看着她。

  武清瑜的目睫之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边的愤愤之色越发深沉了:“这《诗经》,是从前文澈瑾最爱看的,没事儿便捧着一页一页读,简直要读出个状元来了。满宫里虽然嘴上不说,但谁不知道她是凤岚祁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先帝还曾说过,‘要是凤家这个丫头是男儿身,朕便让她去翰林院了,也好气一气那些学士’。”

  她的面容上隐着犀利的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拿着书看罢了,谁不会么?学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她哪是我的对手!”

  武心礼垂下头,难过地道:“姐姐这些年的辛苦,我虽不曾看在眼里,却也想象得到。”她顿一顿,又道,“其实姐姐不必介怀这些,单一样,大阁领就比不过姐姐。”

  武清瑜看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武心礼道:“家世!姐姐和我再不济,那也是皇上的亲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凤家早就满门抄斩了,凤岚祁更是大周的罪臣,大阁领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说失势也就失势了,不怕她的。”

  “孤零零一个人?”武清瑜哂笑,“她可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凤家,还有人在呢。”

  武心礼愕然:“怎么可能?”

  武清瑜沉沉打量着她:“当年凤府成年家眷全部处斩,文澈瑾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为年纪幼小,先帝不愿惹世人非议,便将他们逐出京城,任他们自生自灭。后来文澈瑾求了二王爷和四王爷,把他们找了回来。她妹妹那时已经冻死了,两个弟弟却还活着,如今便养在杜清浅宫外的哥哥杜虎那里。”

  武心礼悚然大震:“姐姐既有大阁领这样的把柄,何不早早禀报皇上!何至于今日受此委屈!”

  武清瑜的口吻淡漠如烟:“皇上不喜欢别人再提起昔年死在她和先帝手里的那些臣子,我若是说了出来,皇上要查就会惊动朝野。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凤岚祁的罪状大有莫须有的嫌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平息下来,难道又要让朝堂动荡不安吗?可皇上若不查,她心里便会梗着一根刺。那样,她不仅不会赞赏我,反而会对我心存恼怒。”

  “更何况……”武清瑜低声道,“这些年我冷眼瞧着,皇上年纪大了,似乎对从前处置功臣的雷厉手段有些后悔了。否则,她也不会留着文澈瑾的性命这么久——她只当是略微补偿一下凤岚祁,给他留条血脉罢了。不到必要时,皇上不会杀她的。”

  想了想,她得意一笑:“不过这些,文澈瑾当局者迷,她是绝对看不出来的,我自然也不会告诉她。”

  武心礼犹自有些不甘:“姐姐既然知道大阁领的软肋,何不找个机会……”

  她拖长的尾音凛然有杀气,武清瑜不置可否:“此事不急,待我从长计议。”

  武心礼摆弄着手里的书,愁眉不展:“可是姐姐如今已被削职,该如何翻身才好呢?总不能让大阁领一直这样占尽风头吧。”

  武清瑜轻嗤一声:“得意过头了,就该遭殃了。文澈瑾,你今天摆我一道,算你有本事。不过,谁能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美。”

  她说着拿起一块白玉霜方糕吃了一口,悠然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你道皇上贬斥了我,就会完全相信她么?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春阳和暖,是薄薄的融化的蜜糖颜色。望得久了,会有沉醉之意。

  微风扑面而来,带着烤肉的气味与美酒的醇香。祝潇阳自身后推了由风一把:“你也不怕把林子给烧了,在这儿烤肉吃!”

  由风满嘴塞着兔肉,举着手里的另一只烤野兔含糊不清:“你来一口?可香了!”

  祝潇阳也不推辞,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口酒一口肉地吃着,随手抽过一根枯枝扔进火堆,火焰“毕剥”燃起木叶特有的清香。

  由风看着他:“怎么,有心事啊?”他说着豪情万丈地拍拍胸口:“跟我说!我帮你……”

  “我把武清瑜和咱们私下来往的事告诉她了。”祝潇阳语速很快地轻声道。

  “……再烤条鱼。”

  祝潇阳掌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给了她一封信,那信是我早就写好的,一开始倒也没想着真交给她,但那天我看她那个样子……”

  由风叹一口气,拿着鹿皮囊仰头饮了一口酒:“你啊,哎……你为了她,险些被盟主打死,如今又做出了出卖横天盟的事情,到头来,她可知道你姓甚名谁么?她又能知道你对她的情意么?我真想不通你这是怎么了,按理说你只见过她那么几次,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了呢?”

  祝潇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娓娓低诉:“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由风,我这二十年的人生,从没有纵情任性过,你就当我任性,就这么一回,没有约束,抛开一切,让我一心一意喜爱一个女子,可不可以?”

  由风睁大了眼睛,怔愣了半天,突然站起身来。良久,他半跪在祝潇阳身边,嗓子一阵阵发涩:“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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