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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风波定(上)

小说: 一世长安 作者: 猎勋 字数:3038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更何况有时何须众口,只需一人之口,击中软肋,便可积毁销骨了。

  “大臣们要求严惩副阁领,皇上说她会让副阁领给出个交代。也难怪,宣平侯是如何被搜家囚禁的,皇上心里最清楚,为免大臣们深究下去,坏了皇上的名声,副阁领怕是不得不担下这个罪过了。”傅郁泠顿了顿,嘴角漫上一丝嘲讽,“不过……副阁领的身份摆在那儿,她可是皇上的侄女,皇上也不会真拿她问罪。”

  黎抒言坐在长榻的另一侧,取了一管紫毫,低头仔细写着什么,抬头看了傅郁泠一眼,道:“皇上拿殷絮梨来顶罪了?”

  “殷絮梨是琼州别驾殷传韬的庶女,虽是官家女儿,却远不如副阁领乃是皇亲国戚。不过也怪不得旁人,她早该掂量着自己的身份,还真以为攀上了副阁领就一世无忧了?”

  文澈瑾慢条斯理地理顺领子上垂落的米珠流苏,叹息道:“她虽可气,却也可怜,这样的年纪本该在父母跟前撒娇承欢,如今却成了皇室保全颜面的牺牲品。”

  傅郁泠正要说话,只见厚缎帘子一掀,武心礼带着一股冷风冲了进来,她身后的杜清浅似是想要阻拦她,却没能拉得住。武心礼瞪着她们:“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们陷害了我的姐姐!”

  傅郁泠冷着一张脸:“你说话要讲凭据的,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可以由着你含血喷人?”

  杜清浅紧紧握住武心礼的手臂:“大阁领面前,不要失了分寸,你……”

  武心礼无声地啜泣,泪一滴滴从腮边滑过:“大阁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陷害姐姐?你们不是好姐妹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都知道的!那么多年的相处,你怎么这么狠心!”

  文澈瑾的神情苦涩得如吞了一枚黄连:“好姐妹?你当真是这么觉得的?”

  武心礼雪白的牙齿咬在薄薄的红唇上,印出一排深深的齿痕:“大阁领到底是在防着姐姐什么啊?你是怕她抢你大阁领的位子?她不会的!她……”

  说到一半,武心礼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睁得极大:“或者,或者大阁领这么做,是为了二王爷?”

  文澈瑾的瞳孔倏然一跳:“内卫府里的事,你去攀扯二王爷做什么?”

  武心礼用力擦去腮边泪痕,疑道:“大阁领何不痛快承认呢?大阁领与二王爷的事我们都知道,虽说姐姐对二王爷也是芳心暗许,可姐姐她从未想过破坏你们的关系!她只想在二王爷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候着他!难道这点卑微的心愿,大阁领也不肯成全吗?”

  这样的话语,几乎要激起文澈瑾心底最深处的厌憎与酸楚。她不肯成全?齐国公主还未发话,她以什么身份来成全?她有什么资格成全?那一瞬,她真的很想冷笑,然而那笑意涌到嘴边,却似有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进骨髓深处,更觉得悲怆难言。

  文澈瑾一颗心猛地一颤,呼吸有一瞬的停滞。长久的愕然之后,文澈瑾的声音像是从邈远的天际传来,幽幽晃晃:“你姐姐自己做下的事,与其他任何人都无关。你今日的话我就只当没听过,今后不可再宣之于口,你这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

  这样心念苦苦缠逼于思绪的凌乱沉沦之间,逼得她几近崩溃。许久,她掠一掠鬓边发丝,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再者,二王爷与我,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你姐姐是不是真的对二王爷倾心,也与我无关。”

  武心礼待要再说,杜清浅连忙按住她的手,劝慰道:“好了好了,皇上也说了,此事是殷絮梨怂恿副阁领的,副阁领虽犯了错,但会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也别再闹了,让皇上知道要生气的。”

  她说完向文澈瑾期期艾艾道:“大阁领,心礼她冲撞了您,卑职替她向大阁领赔罪。”

  文澈瑾淡淡一笑,那笑容像是浮在碎冰上的阳光,细细碎碎的,没有丝毫暖意:“无妨。”

  杜清浅牢牢扶住武心礼单薄的身体,温言道:“快谢谢大阁领!”

  武心礼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卑职莽撞,多谢大阁领原宥。”

  黎抒言见杜清浅带了武心礼出去,这才起身自小银吊子里舀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出来,坐回文澈瑾身边,细细吹着汤羹。

  傅郁泠见她悠然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想说的,几番启齿之下终于按捺不住:“大阁领……”

  文澈瑾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伸手掠去她鬓边发丝所沾的一星浮尘,淡淡一哂:“二王爷是天潢贵胄,他的姻缘前程,自始至终都不会与我有关的。”

  傅郁泠一怔,继而笑:“大阁领能如此释然,是好事。”

  黎抒言微微扬眸,凝视着文澈瑾:“方才武心礼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呢?”

  文澈瑾亦有些迟疑:“我从未觉得她对二王爷有什么心思,甚至在我的印象里,几乎没有见过她与二王爷说话。”

  黎抒言蹙眉:“按副阁领的性子,如果她真的对二王爷爱而不得,难保不会因妒生恨,对大阁领做出报复的事来。可是真心爱一个人,难道真的能藏得这么深,连一丝迹象也展露不出吗?”

  不知为何,文澈瑾恍然有惊雷贯顶,她没有答案,可那一瞬间,李成楠的面孔出现在了眼前。

  大约是她昏了头,在这一刻,她想到的居然是李成楠!

  仿佛是谁的指甲重重弹在了心肉上,文澈瑾静了半晌,良久方道:“是啊,真心爱一个人,如何能藏得住呢……”

  她转而向傅郁泠道:“半个时辰后是关佩玖和木一念当值吧?你去提点着她们,皇上这两日在火头上,让她们小心伺候。”

  傅郁泠答应着去了。

  黎抒言将银耳莲子羹吹凉了些,这才小口地饮了,笑意淡得若一缕轻烟:“关佩玖和木一念倒是聪明人,知道关键时候该朝哪边靠拢。要不是她们在殷絮梨看守宣平侯府的时候偷偷放走了宣平侯,我们的计划也无法开展。”

  文澈瑾微一沉吟:“新晋的内卫比起老人自然好驾驭一些,更何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细细查过,否则也是疑人不用的。除了她们之外,其他的内卫今后我们也要细细留意了,总得分清敌友,才不至于来日手足无措。”

  “杜清浅……”黎抒言不自觉地靠近文澈瑾,斟酌着词句,仿佛极难启齿,“卑职近日发觉,杜清浅似乎于男女之情上……有了心思。”

  文澈瑾不以为意,浅浅一笑漾起几分感慨:“桃李年华,心有爱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这个年纪若是放在宫外人家,大约都是已经结了亲的。”

  “可是她爱慕的人……”黎抒言甚少这样吞吞吐吐的,连当日她探知武清瑜竟是墨天鸾侄女时也能从容说出。文澈瑾敛容:“是谁?”

  不过一炷香的时分,傅郁泠匆匆回来道:“大阁领,皇上命江公公赐了鸩酒,殷絮梨自知必死,她恳求死前见一见大阁领。”

  闻言,文澈瑾半垂的羽睫轻轻一颤,却也不抬,只淡淡问:“事情已经了了,皇上的旨意何人敢违拗,难道她还有什么心愿吗?”

  黎抒言沉吟着道:“殷絮梨只求见大阁领,只怕知道要走了,有什么话要说吧。”说罢又道,“大阁领,卑职瞧着殷絮梨也是怪可怜见儿的,她是要死的人了……”

  文澈瑾踌躇片刻,低声道:“好吧,那我就去看看她。”

  牢狱,文澈瑾从未来过,在她的想象里应该是嘈杂不堪,犯人瞧见有衣着华贵的人进来,无不大声呼号着冤枉,加以凄厉的受刑惨叫和压抑的哭声。

  但事实是,牢狱和外头一样平静,只多了一片死气沉沉,有沉闷的风扑上面孔。在那一瞬间,文澈瑾清晰无误地听到整个天牢发出了一丝沉重的叹息。她再明白不过,那是犯人们的自知之明和对无可转圜的命运的哀叹。

  文澈瑾看着江公公手里端着的木盘,上头孤零零落着一个瓷壶并一个钧釉杯,她笑吟吟地往他袖中塞了一个荷包:“烦请江公公行个方便,让我与殷絮梨告别几句。”

  江公公忙点头哈腰地答应了:“大阁领请便,奴才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殷絮梨盘腿坐在地上铺的稻草上,听见脚步声缓缓侧首过来:“大阁领来了。”她并不起身,亦不行礼,只是以眸光相迎。

  文澈瑾也不在意礼数,只柔声道:“你想见我?”

  殷絮梨轻轻点头:“临了了,有些心事还未了。”

  文澈瑾看了看地上,选了一片干净些的稻草坐了下来:“说吧,我都听着。”

  殷絮梨的眸中盈起一点儿悲绝的晶莹:“一辈子为人驱使,为人利用,我真是腻了。可是细想想,有点儿利用价值总比没有好吧。”她微微欠身,“大阁领,我在这宫里十几年,如今快死了,想来想去欠了人情的,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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