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风声四起，只听得檐头铁马叮叮作响。过了一盏茶时分，渐渐下起小雨来，屋外地面被雨珠打出圈圈涟漪，光景朦胧间雨丝也成了缠绵的柔和银色。
“明日会有个花匠在宣平侯府后花园里发现一具尸体。”
文澈瑾转过身，只看着庭前阶下初初萌生的一点绿意，伸手接了雨丝在手，那样凉津津的雨。
片刻，她回首轻笑道：“回来啦。”
武清瑜淡淡笑着：“刚从皇上那儿回来，皇上的旨意是明日你我带人一同搜查宣平侯府。”
“嗯。”文澈瑾扬一扬脸，“有新做好的柑橘蜜露，你尝尝。”
武清瑜举起瓷盏，轻轻嗅一嗅蜜露的甜香，口中道：“你猜，明日我们会在宣平侯府里搜出什么？”她微微一笑，“只怕牵连甚广，皇上得手之余又要伤脑筋了。”
“宣平侯赵永桓是八王生母赵氏的亲哥哥，宣平侯犯事不保，八王也要岌岌可危了。”文澈瑾柳眉微蹙，凝神道，“皇上已经有了遏制八王的意思，莫非是动了国本之念？”
武清瑜一惊，不觉站起。她知失态，忙又坐下：“国本？不会这么早吧？”
文澈瑾略抬了抬眼睛：“人这辈子不过白驹过隙转瞬即逝，数十年的光阴也仿佛弹指一挥间，国本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早做打算。”
武清瑜勉强一笑：“说的也是，先帝这么些儿子，总得一个一个来。”
文澈瑾看一眼她：“只是我倒不明白皇上为何先从八王下手，他的年纪是最小的。”
武清瑜望着窗外细雨如丝，盈盈道：“八王年幼却天资聪颖，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再加上赵家世代为官，家世不俗。皇上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一向忌惮赵氏，正好韦续的一首《黄台瓜辞》又犯了皇上的忌讳……”
文澈瑾的手指从雕花的窗棱上缓缓抚过，心中更添了一分沉静：“皇上还是皇后的时候……”
她忽地一笑：“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当年后宫争宠，皇后一时失势，竟被赵氏用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当面嘲讽，她捧着檄文在皇后面前读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
文澈瑾顿了顿，淡淡扬起嘴角：“赵氏只揪住檄文里的‘武氏’二字讥讽皇后，不过有意思的是若干年后‘武氏’真的临朝称帝，你说这算不算无巧不成书啊？”
风声寂寂停下，四周皆是无声的寂静。武清瑜紧紧握着茶盏，垂眸不语。
文澈瑾在她对面坐下，靠在团花软枕上悠悠道：“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也姓武啊，这才是真的巧了。”
“能跟当今圣上一个姓氏，的确是我的福分。”武清瑜的指尖微凉如叶尖的一抹露水，“我去睡了，明日还要早起。”
文澈瑾别转头去，慢慢点上一枝檀香，烟火的气息和着檀香温暖平和的香气让她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我给你新换了一床被子，夜里凉，当心身子。”文澈瑾用力嗅着檀香的气息，口中道。
次日，有臣子奏报说一名花匠在宣平侯府后花园内发现一具尸体，宣平侯府上下无人自首招认，因此案乃人命关天且事发在侯府中，因而不得不求皇上过问。
墨天鸾挥一挥手：“内卫去吧。”
于是文澈瑾和武清瑜点了五十名内卫一同出宫前往宣平侯府，“内卫奉旨公干！无关人等，一应退避！”文澈瑾捧着圣旨遥遥喊道。
顷刻间街市寂静，只有几个大胆的百姓从窗户伸出头来好奇张望着。宣平侯府已经被豹韬卫围了起来，豹韬卫大将军正守在门口，一见内卫达到，忙迎了上来：“卑职拜见两位阁领！”
文澈瑾翻身下马，脚步不停：“有劳将军在此等候，烦请将军严守侯府，我等进内搜查。”
“是，大阁领请。”
文澈瑾右手举着圣旨，领着一众内卫浩浩荡荡地进入宣平侯府，侯府内所有杂役佣人，以及宣平侯的小妾们都跪候在了大院中，满满当当地无从下脚。
文澈瑾皱皱眉：“你们侯爷呢？”
跪在前头的穿着花枝招展的女子道：“禀大阁领，侯爷和夫人还有公子小姐们都在正堂恭候。”
“嗯。”文澈瑾一眼扫去，秀玉也跪在人堆里恭敬垂首，她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秀玉身旁的一个身着灰衣短衫的男子走了出来：“回禀大阁领，正是草民。草民是侯府中的花匠，今日给花草松土时发现土中有不妥，这才发现了尸体。”
他指了指秀玉：“这是侯府里的丫鬟秀玉，草民发现尸体后吓得魂不守舍，是秀玉提醒草民去官府报案的。”
文澈瑾与他们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沉声道：“去，让宣平侯出来接旨！”
方才答话的小妾忙起身去了，宣平侯很快领着家眷从正堂出来，一撩前襟跪下：“臣宣平侯赵永桓携家眷接旨。”
文澈瑾朗声读了圣旨，将圣旨放在赵永桓抬起的手上，缓缓道：“侯爷见谅，我等这就要开始搜查了。”
赵永桓握着圣旨似笑非笑：“搜家抄家，还不都是一样的。大阁领请便。”
文澈瑾扬一扬脸，一众内卫各自四散着去了，偌大的侯府里嘈杂不绝，赵永桓身后的赵夫人搂着三个孩子低声啜泣，这些声音落在赵永桓耳朵里却恍若未闻，他只盯着手里明黄的圣旨，一语不发。
文澈瑾伸手召唤秀玉二人上前：“关于发现尸体的事，我还有话问你们，随我来。”
文澈瑾和武清瑜在正堂内坐了下来，秀玉和花匠张庆行礼道：“属下拜见两位阁领。”
文澈瑾微微点头：“你们做的很好。”
秀玉恭敬道：“谢大阁领夸赞。”
“我给你的那包东西藏到哪里了？”文澈瑾问。
“在阁楼上的书房内，第十三块地板下，属下在上面留了只有内卫能看懂的标记。”秀玉道，“还有其他一些宣平侯收受的贿赂，他是将墙壁掏空藏在里面的，属下也在上面留了标记。”
武清瑜微笑：“贿赂嘛，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哪个官员没有或多或少贪那么些银子，那包东西才是皇上想要的。”
秀玉微一垂目，恭顺道：“副阁领说的是。”
很快，内卫们抬着几个箱子回到了大院中，文澈瑾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好了，这便打道回府吧。秀玉张庆，你们也一同回宫做证人。”
傅郁泠拎着一个包袱上来：“大阁领，这里面……”
文澈瑾瞟了一眼，正是她交给秀玉的包裹：“拿好了。”
“宣平侯府内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听候发落。”文澈瑾踏出大门。
文澈瑾望向辽远的天际，日色璀璨如金，如飞花扬絮，照得人心也暖了起来。
武清瑜抚一抚马匹的鬃毛：“皇上存心要诬陷赵永桓，他明日若是在朝廷上闹将起来，须几个人架他？”
文澈瑾淡淡道：“赵永桓也是习武之人，明日早朝，你我二人不能离开皇上身边五步，傅郁泠和黎抒言身手最好，顶多再加上新来的内卫关佩玖和木一念也就是了。”
武清瑜应了一声，又道：“不加上殷絮梨吗？”
文澈瑾无声无息一笑：“人再多就是一拥而上啦，朝臣们看了多笑话。再说，殷絮梨那半吊子功夫，就别丢人了。”
武清瑜含着笑意看她：“我以为你一直挺喜欢殷絮梨，属意她多历练历练呢。”
文澈瑾沉默片刻：“她只比武心礼大了一岁，以后时日还长呢，不急。”
她转头看了武清瑜一眼：“你也很喜欢殷絮梨嘛。”
“我喜欢她的性子。”武清瑜道。
文澈瑾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领着秀玉和张庆在墨天鸾面前按计划排演完这出发现尸体上报官府的戏，又“推测”出死者是发现了宣平侯收受贿赂才被灭口。墨天鸾当即大怒，将那个包裹狠狠砸在了地上，里面的一堆书信被甩了出来。
墨天鸾一双眼里似燃着两簇幽暗火苗般的怒意：“好个宣平侯，竟私下与八王暗通书信，信里把朕与那弑子的武曌相比，说朕早晚有一日不会放过八王，嘱咐八王不可惹怒朕，以免大祸临头！”
她停一停，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朕看，韦续教八王逆诗，也是赵永桓授意的。好啊，在朕和八王中间挑拨离间，意图勾起八王对朕的不满，以达到他们煽动朝廷不稳伺机渔翁得利的目的，赵永桓好大的胆子！”
文澈瑾拱手：“请旨，宣平侯如何处置。”
墨天鸾道：“此事重大，你们看好宣平侯府，明日早朝朕与群臣议过了再发落。”
“是。”文澈瑾道。
二更时分，一院皆静，满地败叶，乌云散去，上弦月朗照夜空，皎洁之光铺遍南京。
一太监的尖声刺破长夜：“内卫府大阁领文澈瑾、副阁领武清瑜接旨！”
文澈瑾自睡梦中猛地一震，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瞬间，内卫府各房传来嘈杂之声，无数房门打开关上，文澈瑾飞快穿上衣服，半睡半醒匆匆跑出房来。
“怎么了？”
武清瑜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平侯赵永桓紊乱朝政、中饱私囊、别怀异心，夤夜畏罪潜逃，其罪可诛！朕命文澈瑾、武清瑜，率领内卫出京追缉。若有顽抗，就地正法，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