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晌午,正式的旨意便传下来,兰嫔晋为贵嫔,居瑞祥宫主位,并一众赏赐。
于是人人皆明白我不是随便说说,即使不得景熠喜欢,容成家的皇后也绝不可能是一个空架子。
就在大家都明白我的欣慰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获得最大好处的兰贵嫔并没什么动静,无论明里暗里,她不但不见任何表示,甚至都没有向我道一声谢。
兰贵嫔不露面,我也不着急。后宫的拆分比我想象的要难些,到目前为止,只看出一个端贵嫔是贵妃的人,被用作出头鸟,没有拉拢的必要,其余的想法都还模糊。我除了摆明态度,等着沉不住气的先找上我。
十月二十是景熠的生辰,宫宴预备得如火如荼,前后置办当然还是贵妃的功劳,可能她知道我的身世,宴前故意拿一些菜色歌舞和宾客名单来问我的意思,我明白她的心思,名义上是以我为尊,实则想让我出丑。
其实对于这些大家场面上的事,我也不是完全说不上一二,只是毕竟非我所长,此时也不是我要关注的重点,便干脆卖个短,说自己拿捏不好,由得她做主便是。
于是贵妃继续得意洋洋地代理着我这个皇后该做的事,万寿节比中秋重要得多,贵妃又有意炫耀,一时间金禧宫门庭若市,日日都有许多人进出请示事宜。
宴上果然比上回盛大了许多,皇室亲贵多有出席,景棠和沈霖都在其中,不知为什么同样应该出席的爹没有来,让我不禁有些怅然。
我并没有机会与景棠说什么,她看起来一切如常的与身边的一位王妃淡然谈笑,看都很少往我这边看。
皇室宗们亲都只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就随太后的离席一起离开了,我和景熠起身亲送,于是长阳殿内又只剩了后宫这一群妃嫔。
到此,这一场饮宴与中秋时再没了分别,景熠又变成那个慵懒无邪的模样,恣情沉浸于美色美酒、歌舞伎妾。
无声熬了一阵子,看到几个同样不善此道的妃嫔离场之后,我在守住阵地和眼不见为净中选了后者,起身请辞的时候,景熠淡淡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摆手作允。
所有妃嫔起身相送,我同样笑着摆手称罢。
十月下的光景,已是深秋时节,迈出宽阔的长阳殿大门,寒夜气息骤然浓郁。
坐上步辇,阻止了水陌要替我放下帷幔的举动,随着轻晃前行,任由初夜寒凉扑面而来,深吸几口气,心里已然舒适许多。
长阳殿距离坤仪宫有挺长的一段距离,步辇的行进速度还没有我走得快,只是在这宫里头,有时候却必须摆了这些出来区分地位。
坤仪宫的位置在宫里十分显著,自然也有多条路可以通到,照例没有走大路绕去正门,从坤仪宫正门到我所住的宫院要穿过好几进院子,这种绕远又麻烦的走法,也就是给人看的时候才会用。除了进宫那天,我走正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吩咐了穿行一片园子奔东侧门,不料却在刚拐进园间小道的时候,就见路边立着一个人。
抬手让步辇停下,我看着早我一刻离席的宁妃,独自一人的她显然是在等我,无声地站在道边,低头施礼,却不说话。
并不算意外,水陌扶了我下来,很快使了个眼神给她,水陌与我已经十分默契,什么都没说,就打发着步辇继续前行,照常回宫。
待人都走净了,我才冲着宁妃道:“这里与坤仪宫只剩一墙之隔,不会有人来打扰,宁妃要说什么大可直言。”
她微扬了眉梢:“娘娘这样说,倒让臣妾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能等在这里,就是笃定我会走这边,”我笑笑,简单地分析她的动机,“既然能做这种笃定,自是观察审视了有一段时日,如此处心积虑,总不会是来找我赏月谈天的。”
“尽管一墙之隔,毕竟还是在外头,天凉了,宁妃大可不必把时间浪费在那些虚言虚礼上”我随口警示,同时表明自己的立场,“只要你不是来害我,那么无论你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把你怎么样,毕竟三妃只剩你一个,你是我必须要争取的。”
“如果争取不到呢?”她很快问,“你怎么办?”
“不需要怎么办,”我淡淡的,“如果那样,我只需要什么都不做,等着看你是走平妃的老路,还是步慧妃的后尘。”
不等她说什么,我又补了一句:“当然,皇上能单把你留下来,就一定不希望你有那样的结局。”
她面上怔了一下,慢慢笑出来,“娘娘果然跟德妃是不同的。”
“哦?”我抬眼,听出她话里的玄机很明显。
“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你气场不足,心思也简单,”她的话直白起来,顿一下又道,“后来看到你对付慧妃的手段,对付薛家的手段,还有这次——”
她很快笑笑:“虽然简单,却很有效。”
轮到我一怔,简单有效,刚好是景熠评价我的话。
这让我不禁一下子对这个宁妃起了兴趣,妃位以上的五个人,除去贵妃就只剩了她,调查后却发现,她既不是贵妃的人,也不是德妃的人,能好好的活到今天,光靠左右逢源是不行的,想来定有高干之处,到了这会儿不再置身事外自然也有她的道理。
心里这么想,嘴上不置可否:“所以呢?”
她欣然说出结论:“所以发现你并不是心思简单,你其实看得很清楚,并且选了最省事的办法。”
“你说得不假,”既然宁妃说得坦白,我也没必要遮掩,“只是我图的并非省事,而是最无所失,说好听了叫稳妥起见,不好听的,便是保守。”
她笑了,直看着我道:“既然你把赦免说在前头了,我便说句大不敬的,你的出身背景许多人都清楚,只是当众人都觉得你会扮演一个容成家的棋子时,你却越来越不像,这样不紧不慢的,没有攻城略地也就罢了,连修屋筑墙也不见,不知到底是当真耐得下性子还是别有所图。”
心里猛地一顿,突然就想起了景棠说过的话——
以后宫里头几乎件件事都会与他相关,今儿个能被我看出来,日后难保旁人瞧不明白。
面上并不动声色,我淡淡地把眼睛别开:“不耐下性子又能怎样,目前我靠的还是这个身份姓氏,没有足够的了解和根基,不紧不慢也是必须的,就像我给了那边主位却不急着要她表态,我摆明了立场却要等着你主动找上我。”
“的确不必着急,”她的声音响在耳侧,“兰贵嫔早晚是你的人。”
“哦?”我歪过头去,意味深长,“我的?我还以为会是咱们的。”
她十分娴熟地把问题推回来:“娘娘不急着要她表态,怎么却急着来听我的。”
“无论如何,都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仿佛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紧跟着道,“其实她比谁都明白局面,只是贸然晋了贵嫔,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我不明所以:“要接受什么?”
“你进宫就是皇后,时间又短,自然看不明白,”她此时的笑容里面含了些落寞,看了我一眼才道,“皇上看似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其实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宫里头这么多妃嫔,对他来说分为三种,嫔位以下都是无甚用处之辈,酒肆玩笑而已,得失都不会挪一下眼睛,在这些女子眼里,他是薄情的那一个,看得到,要不起,伴君如伴虎。”
“主位之上,不是身家显赫,就是有所专长,又或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愚蠢货色,都是可利用的棋子。”
宁妃自己也在这一群,她在说起的时候却并不见任何情绪,“在这些人眼里,皇上就是皇上,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
“只有中间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嫔和婕妤,才是真正得了他心思的,精挑细选出来,给一个不高不低的位份,不会被哪个高位当作炮灰牺牲了去,也不至卷入太大的漩涡,落得或废或死的下场,可以算是最安全的一个阶层。”
我愣一愣,缓缓地冒出一句:“在这些人眼里,皇上是——夫君?”
她听了一怔,突然就笑了:“也就是个可以提供庇佑的男人吧,整个后宫的人谁都可以把皇上当作夫君,只是这个夫君却从不把任何一个当作妻子。”
“因为即便是最安全的这些人,也从不见他兜揽过谁,顶多了拖延一下,比如之前的贞嫔和纯婕妤,比如这回兰贵嫔,都是当晋没晋的。”
我微微不解:“这还不是兜揽么?”
“当然不是,”她稳稳地摇头,“只是没到时机罢了,聪明的看得懂的,上面都会想要拉拢,自然要被拽上去,糊涂的那些自己就会一路寻死地往上爬,皇上只是在适合的时候保她们,然后等着在恰当的时候为他所用。”
“我觉得这些人,反而是最惨的,没有足够好的家世,爬得高站不稳,早晚都是被放弃的命,区别不外乎是被谁放弃而已,可惜能看得懂的太少了,”她有点闪躲地把眼睛别开,“我进宫六年,看得很清楚,也庆幸我爹身居要职,一进宫就是妃位,不必受那个煎熬。”
再看我的时候,她恢复云淡风轻的淡然:“如你所说,皇上的确是把我留下来,却并非是不想我有什么结局,而是到现在才是我派用场的时候。”
“你——你们,”我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会怨他么?”
“有什么可怨?”她的笑无奈又真实,“这里是后宫啊,皇后娘娘,我们是生来就注定的。”
“现在你明白了,”见我不语,她抬眼看我,“兰贵嫔就是看得懂的那种人,她一样进宫六年,已经在嫔位上待了四年,现在她需要接受的,是自己小产之后终于被放弃了这个事实。”
我一直以为兰贵嫔的按兵不动只是在犹豫或胆怯,想为自己选一条更好的路,然而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我看似随意的选了个切入口,竟然是毁了她多年的安稳和期盼。
一个人顺着昏暗小路慢慢地往坤仪宫走回去,一遍一遍地想着宁妃说的那句话,尽管早就知道后宫争斗历来惨烈,比战场更危险,比朝堂更复杂。
我要面对的是一群拿命在拼的女子,她们将全部心思气力用在我惦念的那个人身上。
我也在想着宁妃临走前最后的那句话:“你要的根基在广阳宫,你缺的了解在我这里,我会让你看到我可以做什么,但至于是我还是我们,就要看皇后娘娘能给臣妾什么了。”
到了东侧门,看到水陌有点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到我,她忙着凑过来道:“小姐,皇上来了。”
我一怔,问她:“那怎么不去寻我。”
我和宁妃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水陌要想找我十分容易。
她朝寝殿里头指了指:“皇上说等着就行,不必去找。”
我点点头没有出声,感觉心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一时却没有抓到。
我加快了脚步,到殿门口时,看到里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方才宴上的正式衣冠,算算时辰,他应该是从长阳殿直接奔了这里。
听到动静,景熠转头看我,就是这一个目光交错,让我突然想到了方才在心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整个人骤然清明。
分明又是一句话,看似澄清又似惶急,景熠说过的——
那些女人全都可以被牺牲,你不可以。
心里有无名的感慨涌上来,不知是想要讨他喜欢,还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我第一次摆了巧笑倩兮的表情迎上去:“皇上——”
也许是实在生疏可笑,眼看着景熠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我立刻就后悔了,只好忙着淡下神色,在后面跟了一句:“长阳殿那边兴致正浓,到这边来做什么?”
话出口连自己都想要皱眉,前一句热情过度,后一句又嫌生冷刻意,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景熠微微一笑:“皇后愈发了得,朕还没问你做什么去了,却是先被你问回来。”
“怎么,”见我窘然无语,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长阳殿兴致正浓,惹皇后不高兴?”
我闻言停顿了一下,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抬眼看着他:“是啊,皇上何必明知故问。”
他扬眉,少顷道:“明知是一回事,却还是要问一问的,幸亏朕过来瞧瞧,不然若是无端生了罅隙,可怎么——”
话还没说完,忽然见他的眼睛越过我肩膀朝后面望去,回头时我见到傅鸿雁已经站到门口,一脸凝重地看着我们,等着景熠的允。
景熠略一点头示意他进来:“什么事?”
傅鸿雁朝我看了一眼,再看景熠时略带迟疑。
我会意,淡淡一笑,侧头对景熠道:“我先进去了。”
不等景熠点头,我就迈步朝内殿去。
不想才迈出一步就被景熠一把拦了,以一个有点暧昧的亲近姿势把我钳制住,扭过身来,声音不大地响在耳边:“谁让你走了?”
说着又转头冲着傅鸿雁:“说。”
“是,”面对并不如常的我们,傅鸿雁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一般,再无迟疑,“延福宫的穆贵嫔殁了。”
顾不上享受这个第一次公然获得的温暖怀抱,我立刻就皱了眉,脑海里浮上方才宴上景熠身边那一团女子。
其实殿上妃嫔虽多,景熠一个人身边又才能坐下几个,贵妃虽然就在附近,却因着一品妃的身份要摆出一份端庄容人的模样,并不好太娇嗔邀宠惹人笑话,低位份的那些又没胆子上前来,留着不走也大多是为了能被帝王扫到几眼谋求后宠,所以真正能赖在景熠身边巧言调笑的,就只有那几个贵嫔婕妤之流,穆贵嫔就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一个。
我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穆贵嫔怎么会突然死了,更不明白为何这种事情是傅鸿雁来报,我迅速看了一眼景熠,又去看傅鸿雁。
傅鸿雁却不看我,只对着景熠面无表情地添了一句:“死因蹊跷。”
不管穆贵嫔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能让傅鸿雁说出“蹊跷”二字,定不是常态,俨然杀过容成潇的我在他眼里已经成了头号嫌犯。
而从景熠的变化可以感觉得到,在等了我许久的他那里,恐怕我的嫌疑只会更大,延福宫离坤仪宫并不远,以我的能力足够杀个人来回,况且我方才还有着那么明显的举止异常,越想越觉得辩都没什么可辩。
尚未从之前的小小甜蜜中回过神,下一刻已经全身清冷。
我立在原地没有动,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去看景熠。
他在我腰上的手臂就只僵了那么一瞬便恢复原状,并且在发现我身体的排斥之后轻轻地上下抚了一下我的腰侧,对着门外的蔡安问:“谁在那边主事?”
蔡安躬身:“回皇上,贵妃娘娘闻讯已经过去了。”
景熠停了片刻,手在我腰上略紧一紧,声音平淡的没有任何倾向:“去看看吧。”
延福宫中并没有想象的混乱,只有下人们三两凑在一处低声嘀咕张望,就只在见到我和景熠出现的时候略略骚动一下。
进到里头方明白原因,刚好听到贵妃的声音:“无论是怎么死的,都拖到明日再报,今天是什么日子不知道么!有一个人走漏了消息全都跟着你们主子陪葬!”
不得不说贵妃在处置宫内事上的确是得体的,今日是景熠的生辰,大夏朝的万寿节,莫名死了一个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贵嫔,若是一时慌张传扬出去,岂不是给人徒添笑柄谈资。
贵妃见了我们忙凑过来行礼,礼数虽有,却看都不看我,只对着景熠道:“皇上怎么来了,这种大日子,是不是等明日——”
“嗯。”不等她说完,景熠很快应了一声,越过她迈步朝屋里去,贵妃迟疑了一下,想拦还没拦,景熠已然进了屋,我紧跟着一起,贵妃见状只得随在我们身后进来。
穆贵嫔的死状让我看了就是一愣,那是一种十分安详舒适的神色,没有半点伤痕或血迹,就像睡着了一般。
她这个样子让我觉得隐约有些熟悉,忍不住近前几步,越看越疑惑,大面扫一眼,很快注意到她放在脸侧的右手歪倒的姿势十分不自然,应该是原本有什么东西在手里或者手底下,现在却不见了的。
于是马上回头问:“是谁最先发现的?”
贵妃看我一眼,又瞧瞧景熠,没说什么扭头示意。一个战战兢兢,几乎站不稳的宫女被推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得跌撞,声音细微:“回娘娘,是奴婢。”
我指着穆贵嫔的手:“你看到的时候,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看那宫女的衣着是个有些等级的近身侍女,此时却哆哆嗦嗦得话都说不利落:“回……不……奴婢……”
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太过明显的心虚表现,我皱眉:“拿出来。”
那宫女还在低头迟疑,后头的蔡安低声沉喝:“快点!在皇上皇后面前还敢隐瞒,作死么!”
她这才一个激灵,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颤巍巍地递上来。
我接过来,信没有封口,信封上写了两个字,亲启。
抽出里头的信笺展开,我整个人突然就是一僵。
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八个墨字:今生无缘,但求共死。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但这代表了什么,相信任谁都看得明白,然而让我震惊的却并不是这信的内容。
手在抽出信笺的刹那就感到不对,很快开始辛辣发麻的手指告诉我,这信上有毒。
毒迅速上窜,立即运了内力抵住,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愈发让我熟悉,终是不敢相信地放了一点过来试,那种狠烈精绝的毒性再无可疑。
顾绵绵的毒。
我盯着那宫女,沉声:“这信还有谁看过?”
宫女慌忙胡乱摇着头:“没有!没有……只是奴婢……只是……一时慌张才……”
我知道她一定没有看,不然现在早已跟穆贵嫔一样死掉了,顾绵绵的毒,制敌的一定不会死人,要杀人就绝对没有活路。
从毒的感觉上我确定,毒是顾绵绵在半年多以前制出来给我试的那种,我记得自己当时的评价是坦荡狠烈,然而此时的这毒已是无色无味,信上甚至不见半点磷光,毒性狠烈更甚,只再不见坦荡。
我不知道是是有谁改了她的毒方,但可以确定的是,就算穆贵嫔的确因此毙命,也绝不是死于这封信,以这信上的毒性程度,她若是拆开来看过,绝没有机会再把信装回去。
那么这信是什么意思?
信没有封口,这宫女一时护主的行为已经让她也中了毒,她那站不稳的模样,话不成言的颤抖恐怕也并非全因害怕,分明是已经开始毒发。
顾不上去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宫女一会儿毒发死了,看过信的我却活着,我要怎么解释。
遇到涉及江湖的事,我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果断,把手里的信折起,也不管景熠和贵妃怎么想,我迅速做了决定:“单独关起来。”
在场的人谁也没想到开口下命令的会是我,执事的内监愣了一下才动手来拉人。
这时却听见贵妃的声音:“慢着!”
“出了这么大的事,”贵妃向我走近一步,语含探究,“皇后娘娘这么处置是否太急了一点?”
“怎么?”我把眼睛盯过去,“我处置不得?”
“那倒不是,”贵妃此时竟是笑了一下,话带玄机,“只是皇上还在这呢,娘娘就急着喧宾夺主,不知所为何故?”
我的右手已经整个麻痹到了手肘,还在往上蔓延,隐隐地开始刺痛,心里懊恼自己方才草率试毒的同时,余光瞥见那宫女已然不支瘫倒在地,眼看着气息不好,再不能拖。
于是也不去看一直沉默着的景熠,一手指向穆贵嫔的尸身:“皇上要处置的大事在那里。”
“我又不是要她的命,只是关押,稍后详审,也需要跟你请示?”把手收回来,隐在袖中握了拳,冲着贵妃厉声,“这后宫到底是谁做主!是我喧宾夺主,还是你越俎代庖!”
谁也没料到一直推容圆润的我会突然当着景熠的面与贵妃针锋争吵,场面一时寂静,连贵妃都在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诧,呆了一下没接上什么话。
趁着这个空当,我朝着那群下人一眼扫过去:“听不见?”
下人里很快就有人将那宫女架了出去,我看着这一关混过去,心里忍不住叹口气,我这样公然让贵妃没脸,景熠那也不见得好看,这么多人瞧着,可该怎么收场才好。
何况还有一个等着看我收不了场的贵妃,此时她竟是朝我规矩一礼:“臣妾僭越,娘娘恕罪,只是——”
她指指我手里的信:“这信,是不是该给皇上过目。”
此时此刻,这个要求的确合情合理,一边的蔡安已经上前一步,眼睛瞧着景熠,作势随时准备伸手来接。贵妃则更急,说着话就已经朝我伸出手来,不急不慌地举着,等着我给她。
我在这个时候心里是闪过了一个念头的,觉得这个贵妃真的是很惹人厌,比容成潇还该死,我知道如果现在把信给她,她一定会顺势抽出来先看,那样,也许很快宫里就没有这个人了。
我在心里想着,终究还是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景熠,我想到他一定对这一晚上的事有很多怀疑,可却一直没有问,甚至我已经到了失礼的份上,他都没有插一句话,我又怎么能再给他惹麻烦。这种日子,死了一个贵嫔,若是再死一个贵妃,恐怕就不是恐吓几个下人能压得住的了。
景棠说过,景熠需要的是制衡和稳固,此消彼长可以,但容成家和薛家,短期内折损了任何一边都大大不妙,我当然不能再给他搞一次破坏。
况且我还突然想到了一点,穆贵嫔死了,信在她手边,不论她看没看,都一定是有另一个人故意留下了这封信,开始我以为是为了留下穆贵嫔与人私通被杀或自尽的假象,现在想来,如果我今天没有贸然先出面,第一个拿到这封信拆开来的,大半是贵妃。
我看回贵妃,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信与贵嫔的死无关,不看也罢。”
说着,伸手将那信凑到一边的烛火上点燃。
“你!”贵妃顿时惊诧,作势要上前,被我一眼瞪过去,终是没敢来抢,回头娇嗔含怒,“皇上——”
我心里想得很清楚,虽然我可以越过贵妃亲自拿去给景熠,但这信里的内容十有八九是伪造的,穆贵嫔进宫多年,又十分得宠,怎么可能在前一刻还嬉笑承欢,下一刻就为私情所杀。既然如此,把一封染了毒的信给景熠,虽不致害他性命,平白让他中毒也完全没有必要。
在场这么多人,难保凶手不在其中或是得了传言,一旦被人知道我和景熠都经手却无恙,我们的秘密将再无可藏。
一直到那信化为灰烬,景熠才终于开了口,问了一个简单的问题:“皇后这是为何?”
我掸掸落了灰的衣袖,转身朝他微笑:“臣妾说了,这信与贵嫔身故并无直接关系。”
“有没有关系,皇后也不能——”插话的是有些恼了的贵妃,她明明最先到达现场,却被我处处抢了前,免不得愤恨,此时对着景熠咬牙道,“臣妾倒觉得皇后娘娘是在消灭证据,兴许牵涉其中,还请皇上明察。”
景熠看了我一会儿,面上没什么变化,少顷道:“皇后先回去,没朕的话,坤仪宫不得有人进出。”
贵妃脸上立刻现了得意,眼神朝我飘过来,我却垂了眼不看,转身离开。
迈出门的刹那,我听见身后景熠的声音沉冷:“除了朕和贵妃身边的人,这院里所有下人一律随殉。”
骤然死寂之后,是将起未起的倏然混乱,我停顿一下脚步,没有回头。
杀戮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算是这么多人的轻易丧命,依然不足以吓到我。
此时的我只是在想,该是一种怎样的冷才能支撑这种动辄大片灭绝之后的平静,又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让他在最初的刹那疑了我,却能在最后毫无条件的替我收场。
我很想停下来想想清楚,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之前噬魂的事,我总觉得慧妃没那个能力得到这种东西,我怀疑过贵妃,所以叫顾绵绵去查,但几日后回给沈霖却说所有买家均无可疑,线索断了我也无暇再去追查,没想到竟会再来一次。如果说噬魂就算千金难买,至少还是买得到的,那这回这毒完全没道理流传出来,那是顾绵绵专门配给宫怀鸣用的,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叫旁人得了去。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其中的可能,心里狠狠一沉。
匆匆回到坤仪宫,快步进了寝殿,我吩咐水陌:“关门!谁都别叫接近!”
毒发比想象的还要迅速,已经几乎窜到了右肩,我只试了那么一点,此时竟压不住它,勉力试了几次依旧稳不下,我知道要当机立断,有半分毒攻了心都是要命的事。
“去弄一盆冷水来,越冷越好!”我看着清掉人跟进来的水陌,“快去!”
水陌极少见我如此急切,慌忙点着头跑出去,我此时拿一条帕子在肩膀的地方绕一圈,用牙咬着扎紧,手头没有匕首,便随手抓了一根锐头的簪子,撸起衣袖,待手臂逐渐泛了红紫,认准经脉穴位戳进去,拔出来时粘稠血液随之而出,很快就染遍了小臂。
水陌端水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这样一副情景,吓得她差点把水盆撒了手:“小姐!你——”
无暇解释,我示意她端过来,然后将手按在冷水里,慢慢地等毒血流出来,一直到血流变细且不再粘稠,我才胡乱地用那血水洗了一下手臂,解开肩头的帕子把伤口裹起来,起身去换衣裳。
这是阑珊教的救急的法子,只是暂时缓解,可以给自己争得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傅鸿雁在延福宫善后,景熠不可能现在过来,这宫里再没人能帮我,我需要自己出去求助。
随意的嘱咐了水陌几句就从小侧门离开了坤仪宫。
我无惊无险地出了宫,宫墙一出,再出京城对我来说就轻而易举,以前也从未理会过城门几时开闭,有一些特殊的通道,常年畅行无阻。
倾城,烁金堂。
算起来有很久没到这边来了,我不知道景熠安排的时候是不是属意我去找沈霖,但我还是选择了直接找上源头,与顾绵绵认识并相交的这五年,是我们彼此都很重要的五年,我在心里是信她的。
顾绵绵是迎风阁里在倾城出现最多的堂主,除了因着商产之事在京城事务较多外,宫怀鸣在倾城的时候,她有再多事也会回来住。
果然一进她住的院子,我就确认她在。尽管夜深不见灯火,那几处例行戒备所用的暗器装置依然逃不过我的眼睛,为免引起关注,我无声无息地绕过去,轻推开她的房门,闪身进去。
才进屋还未转身,就听见一只镖破空而来。
我不禁暗自皱眉,忙着躲了,还不及说话,已有人攻到眼前。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右手动不了,竟然也忘了带剑,黑暗中对方只是一团暗影,不过从身形招式上已经能知道是谁。
随意迎了一招,我低声:“绵绵!”
顾绵绵立刻就停了手,不敢置信的声音传来:“落影?”
“嗯,”我应,跟着道,“把灯点上。”
灯影下,我伸出手给她:“这是不是你的毒?”
“你中了毒?谁干的,真了不起啊!”
她还是往日里的嬉笑模样,抓过我的手随意看了一眼,拆开帕子,从我挑开的伤处沾了一点重又开始粘稠的血在手指上碾搓着,“怎么会是我的,你明知道我的毒都——”
话说一半她忽然停住,怔怔地看我,我直视着她,并不说什么。
少顷见她还在有点发愣的皱眉,我带点无奈地叹口气:“绵绵,会死人的。”
她这才惊醒般跳起来:“没事的,有解!我的毒到我面前还能——”
又是话到半截戛然而止,看着她骤然落寞的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笑笑道:“有解还不快点拿出来,不然你可真要一夜成名了。”
她听了看看我,勉强弯一下嘴角,挣扎了一下还是照实说:“毒性有变,没有现成的,我去配。”
我无声点头。
正如顾绵绵要说的,她的毒到了她面前自然死不了人,不到半个时辰,毒便迎刃而解。
她认真地帮我包扎着伤口,低着头闷闷地冒出一句:“你这是在哪中的毒?”
我沉默着没有答,过一会儿反问:“你的毒怎么会毒性有变?”
她不抬眼,也不说话,只是慢慢摇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你这毒方给过什么人?”
她总算扬起脸,对着我道:“落影,你说过我可以叫你言言。”
我对上她的眼睛,点头:“嗯。”
“言言,这件事我会去查,给你一个交代,”她的声音里面竟然带了些恳求,“你信我,好不好?”
见我不出声,她咬咬唇:“如果你以落影的身份问我,我会告诉你,可是——”
“绵绵,”我打断她,笑一笑,“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不得已,就如我不能告诉你在哪里中毒一样,你一样不必说,我信你。”
她闻言轻轻地笑了,在那笑容里,我看得到一些细微的破碎。
我相信在这样一个夜晚过后,我和她在心里,都有了各自的沉重,和各自的颠覆。
离开的时候,顾绵绵坚持要送我,我知道她心里的结,没有拒绝。
她问我要不要去后面找唐桀或阑珊,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想着这个时候去找他们也没法说什么,这个状况给他们瞧了只会徒增困扰。
于是两个人慢慢地往南面正门而出,一路都没什么话,彼此安静的各自心思。这个时辰倾城里面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偶尔有巡夜的弟子向顾绵绵抱拳,她大多老远就摆手打发掉,迎风四堂这边认识我的本就极少,这会儿更是万无一失。
出了城,我正要与顾绵绵告别,眼睛随意一扫,却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必看清,我一眼就认出属于那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当即就是一怔。
倾城外面是一片宽阔的空旷,漆黑静谧之下夜凉如水,景熠就无遮无挡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