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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凭栏望经年

小说: 袖手扶摇 作者: 锦言妙鱼 字数:8508

  倾城的最北端历来是禁地,连宫怀鸣都不能随便进入,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四岁那年的冬天,娘带我离开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大宅,爹没有挽留,只是无声地跟在后头送了很久,我那时候并不大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离别时,掉泪的是爹,娘却一直在微笑,尽管她把我的手攥得很紧,紧到有点痛。

  娘从一开始就不被那栋大宅接受,爹护了她六年,依旧没能留下她。

  初见到阑珊的时候,我仰着头看她,又去看娘,迷惑了好一阵子,不明白为什么她与娘一模一样,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目光,一个锐利深邃,一个碧波如水。

  娘与阑珊是双生姐妹,娘是姐姐。她们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习武,原本会一同成为倾城的图腾,却因着娘遇到了爹,让她们原本相同的人生轨迹分了两个迥异的方向——一个挥剑叱咤江湖;一个敛衽堕入豪门。

  娘说,爹娘的分开是因为相爱。我那个年纪自然不懂,阑珊懂,但她不能接受,对于阑珊来说,朝夕相伴的姐姐有一天突然对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然后就消失了,六年后再出现的时候早没了往日的风采,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拖着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在面前。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随着我的出生和逐渐长大,爹娘并不是不能在一起,他们这样狠心分离,表面上有着同样的借口,实际上却有着各自的不得已。

  爹是爱娘的,爱到娘提出要离开的时候,只是沉默一下,点头放她离开。尽管我不能理解,但是不会怀疑他对娘的心,因为每到娘的忌日,我都能看到一个被心碎愧疚折磨了多年的男人出现在娘的灵前,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愈发沉默寡言。

  比起爹来,娘的爱更加悲烈一些,也更难以理解,她的离开,是因为不想死在爹面前。

  我不知道娘的身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第一次看到她半夜呕血时,我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可是第二日她却又不见丝毫异样。

  娘带我回到倾城,除了要把我托付给阑珊之外,还要找唐桀帮她续命。娘说,我还太小,她不能死得太早。

  极少有人知道倾城城主唐桀在武功修为之外,其实最精深擅长的是医术,唐桀的亲传弟子里面,得了真传的,就只有沈霖。

  有唐桀在,娘的身体真的一日日见了起色,我心里欢喜,以为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过去,却没有想过,命数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

  建德十年夏,有一天唐桀和阑珊突然接到了个消息,话都没留一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一连多日都没有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进宫去了,唐桀倾力为突然中毒的建德帝赢得了五天的时间,在这五天里,发生了很多事,也让建德帝来得及改变一些事。

  五天后,建德帝驾崩,皇后也随殉了,睿王得到兵权,调兵驻扎城外宣誓效忠太子,薛贵妃得到了太子,成了太后。

  这些事离我很远,我只知道娘的身子在阑珊他们离开后第二日突然恶化,昏睡的她唇边的血几乎一刻不停。唐桀和阑珊都不在,年幼的我只剩下六神无主。

  就在丧钟响起,满街素缟的那一日,没有人会想到,在倾城最北端的一间屋子里,一个原本能名扬天下的女子孤独地走完了她年仅二十三岁的生命,身边只有一个我。

  这一年,我五岁。

  娘离去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她说了一阵子话,又拉着我看了许久,最后让我去绞个湿帕子来擦脸,可是我回来后却已经叫不醒她,她被折磨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下了。

  五岁的我已经懂得死亡,娘很早就告诉过我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可以悲伤,但不要悲伤太久。

  我认真地帮她把脸擦干净,却搬不动她的身子给她换衣裳,只好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地上,太难过的时候就小声哭一会儿,哭过了就留在原地等阑珊回来。

  阑珊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攥着娘冰冷的手独自等了一日夜,听到阑珊冲进来,我慢慢地仰起头看她,没有哭,只是看她,带点渴望,带点困惑。

  阑珊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我那个眼神。

  唐桀跟在后面进来,阑珊看到娘的一瞬愣了,她突然朝唐桀冲去,又推又打地喊着为什么我们救得了天下,救不了她?

  我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一边,直直地看着唐桀一言不发地搂着阑珊,看着阑珊伏在娘身边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一直到阑珊蹲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对不起”的时候,我才又轻轻地掉下泪,扑进她的怀里。

  就算是被阑珊紧紧抱住,我依然不敢大声哭,尽管我很难受,可是我怕一旦肆无忌惮地哭起来,会把娘临死前交代的要我记住的几句话忘掉。

  等待的一日一夜里,我强迫自己一遍遍地在脑子里重复着——

  娘的路是自己选的,没有遗憾,没有恨。

  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爹是谁,包括阑珊。

  等你长大后,要回到你爹身边去。

  言言,如果喜欢,就不要放弃。

  我是七岁那一年见到景熠的。

  那天是娘的忌日,也是大夏朝的祭日。初见面,景熠的剑指在我喉间。

  他的剑和人一样,很稳,哪怕是眼看着我即将撞上剑锋,他都没有动一下,见我停下,便没有出下一招,而是收了剑。

  他微侧了头看我,声音淡而清亮:“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刚才差点杀了我的举动,只不过是不想我靠得太近。

  见我不出声,他盯着我的眼睛道:“阑珊没有孩子。”

  我又一愣,出声道:“我不是。”

  他个子比我高,我只能微仰着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很特别,一双纯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喜怒,就那么盯着我,又深又浓,直让人错不开眼睛。

  大概是我微红的眼眶给他提示,他忽然轻笑一下:“想不到这倾城里面,竟还有能被剑吓哭的人。”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更好看了,我却有点委屈,平日并不喜多言的我想要转身离去,却还是咬唇说到娘的忌日,于是听到他问:“你去祭拜她了么?”

  我回身,看着他点头:“嗯。”

  随后我朝西北方指了一下:“她就在那边。”

  他停了一下,朝我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少顷道:“至少你还能去祭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解释,不知道为什么。

  我忍不住问:“你在难过什么?”

  他一怔,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否认,却用别开眼睛不看我的行动表达了抗拒。

  长大以后,我常常会回想这一刻,回想我为什么能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笑容里面看到他的悲伤,笃定他的孤单。

  我想,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们都在难过着同一件事,都试图掩饰,却都掩饰得不够好,我们从各自的悲剧中走来,相遇,就注定会有心灵相通的一个瞬间。

  我轻皱眉,气他的轻蔑:“你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么?”他把眼睛慢慢地挪回来,“笑不出来,哪怕沉默,也不要哭,有旁人在的时候,掉泪会凸显你的懦弱和没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起来只会更难受。”

  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他的话,许久,我问:“你是谁?”

  他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清淡幽冷地转过头:“你不需要知道。”

  直到唐桀和阑珊急匆匆地回来带走了他,我才知道,他是景熠,冲龄即位的建宣帝。

  那样华丽又璀璨的一个少年,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起他,才能解释他为何会以这样的年纪就拥有那么深刻隐忍的情感。

  同时我也明白自己猜中了,他的确是在悲伤,这一日是他同时失去爹娘的日子,也是让他从变成一个孤独少年皇帝的日子。

  倾城的秘密中,最大的一件莫过于其与大夏朝皇室的关系,历代帝王的武功都是由倾城教授,景熠也不例外,这几年来唐桀一直在教他,而阑珊的使命则是在他出宫的时候护在他身边,帮他做一些他不能或者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

  阑珊送景熠回宫后回来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告诉她:“阑珊,我想成为你。”

  落影阑珊,落影原本该是娘的名字,一刹那就成为了我的梦想。

  这是建宣二年,景熠十二岁,我七岁。

  从建德帝驾崩至今,唐桀有好多年的时间没有再收徒,除了我,就只有景熠和沈霖,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一起来,一起走,到后来,景熠来的越来越少,甚至会好几日不见人,待到他十六岁大婚之后,我们甚至要到京城睿王府里去才能见到他。

  因此这些年我反而是见沈霖比较频繁,比起景熠的寡言,沈霖温和有礼得多,唐桀很喜欢他,因此他得了医术真传。

  医术方面我和景熠都学得不多。唐桀说,医者素淡。景熠因着身份必须狠绝,我则太过急于成为落影,我们各自有着急切的原因,知道学不成的,干脆不必浪费时日。

  要成为落影,我的学习极其繁重,除了从唐桀那里学全倾城四大四小八个支系剑法,更多更重要的是阑珊教给我的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倾城剑法每一支系的优势弱点。她说,这才是落影阑珊这类角色所必须具备的,要成为一座城的图腾,必须要比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强。

  从拿起剑开始,我就不再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我需要时刻牢记:对自己越苛刻,才能将倾城的秘密和使命传承得越久,才能离他越近。

  面对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景熠和沈霖因身份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学武,而我不同,所有的时间气力都可以用来精进自己。也只有这样,见不到景熠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安心。

  景熠是我坚韧的根源,他在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他看。

  我不敢正对着他,他的正面太冷,是那种单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冷透的寒凉,让人望而却步。也不愿在他背后,背面看去,那个身躯太硬,给人一种坚定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

  我偏爱他的侧面,特别是他肃然沉默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那挺括线条勾勒出来的完美轮廓,五官锐利精致,微抿的如刻薄唇,长睫下有着淡淡的影。看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我进步得很快,四年就学完了他们所教的,拿到了暗夜,比当初的娘和阑珊拿到暗夜早了整整两年。

  唐桀说我拥有娘留给我的得天独厚的体质和天赋,内力修为方面可优常人十年,早在当年见到我时就想选我做阑珊的传人,只是那时候娘拦着,她不想我像她们姐妹一般自幼被安排了命运,希望等我大一点时能有自己选择。

  他几次提起这些,叮嘱我,言言,千万千万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赋。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开心,狠狠地点头,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拥有比旁人更高的起点,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经常见到他,可以在数年以后站到他身边。

  就连娘说过的,让我回到爹身边的话也被我忽略了。

  建宣八年的一天,原本是极普通的日子,沈霖却在这日闯了祸。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着手里的小瓷瓶,问沈霖。

  “景熠叫我配的药,”沈霖道,“想让师父给看一眼。”

  旁边的阑珊一挑眉:“你配出来的还不放心?什么药这么慎重?”

  “是要慎重一点,”沈霖笑笑,遥遥示意,“宫里使的。”

  闻言阑珊点头没再多问,沈霖很快又嘱咐我:“直接给师父就好,你不要打开来。”

  我嘴角一扬,嗤道:“这么要紧?你配的是毒药么?”

  “总是对身子不好,”沈霖依旧温和,补了一句,“特别是女孩子。”

  “拿来我看一下。”我还没多问,阑珊就把瓷瓶拿了过去,近来她醉心于制毒,此时起了兴致,问沈霖,“他这是又要对付谁了?这么大费周章。”

  沈霖还未说话,阑珊已将那瓷瓶的塞子拔了,一缕淡香飘出来,若有若无,让我隐约有点熟悉。

  不觉叹道:“味道这么特别……”

  “嗯,”沈霖点头,微微皱眉,“就想着去掉这味道,却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之物,所以来让师父看一下。”

  半晌没有出声的阑珊此时忽然开口:“这东西对女子是什么功效?”

  沈霖一愣,好半天才道:“是避孕的。”

  阑珊顿一下,问:“若是已有孕的呢?”

  “受孕三个月内的应该都保不住,”也许沈霖意识到了什么不妥,补了一句,“皇长子出生在谁家事关重大,也怪不得景熠狠心。”

  阑珊听了,淡淡地说:“他的那个位置,狠心一点倒是无妨。”

  沈霖这才放下心,道:“为防有失,那就劳烦师娘回头给师父瞧一眼,我这会儿有事要赶回去。”

  “不用给他看了,这药配得没错,”阑珊沉默了一下,唇边淡笑,“只是不必浪费时间,这香味是去不掉的。”

  沈霖一怔:“师娘也知道这……”

  “没事了,你回吧,”阑珊打断他的话,转过身往屋里走,随着吩咐我,“落影送他出去。”

  送沈霖离开以后,我慢慢往回走,心里有些疑惑,远远地看见唐桀走过去进了阑珊的院子,我心里闪了一下,骤然一惊。

  我六岁那年阑珊曾经有过身孕,后来小产了,往后再没有过孩子,唐桀只说她是因着内力冲了气血,保不住孩子,也不易受孕,多年过去,阑珊早已认命,要不是刚才沈霖拿出来的那药,我根本不会想起来,那香味分明就是唐桀和阑珊寝室里的味道!

  我极少到他们寝室去,仅有的一两次还很快就被唐桀支走,现在想想,难道——

  阑珊刚才叫我落影,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从来不会这么叫我。

  我心里立刻急起来,拔腿就朝阑珊的院子奔过去。

  然而还是晚了,当我以极快的速度掠过院子跃进屋门,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那个小瓷瓶在唐桀脚边碎开来,淡香气味随即在屋里弥漫开来,阑珊提起一把剑朝唐桀刺了过去。

  我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方才说了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迟了一步,已经来不及阻止。

  一个驰骋江湖多年的倾城城主,面对这样一把失去冷静和章法的剑,要避开简直轻而易举,然而他却没有试图躲闪,只是用愧疚的目光迎面看着她,然后任凭那把绯色长剑贯穿了胸膛。

  阑珊的声音悲伤绝望:“你为什么这么做——”

  看着唐桀被阑珊用剑死死地抵在墙上,我连忙冲过去拉阑珊:“姨娘,你——”

  阑珊身上颤得厉害,狠狠盯住唐桀,像是等着他说什么,唐桀微闭了一下眼,张了嘴,艰难吐出一句:“对不起。”

  “师父!你别说话啊!”

  学武之人都知道,被剑刺穿胸口,要立刻提气护住心脉才有救,他竟然散了气息来说话,难道疯了么?

  况且不管是解释还是掩饰,阑珊想要的是一个理由,他冒了生命危险开口却只说对不起,不但不会有半点帮助,还会更加激怒阑珊。

  阑珊的面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表情狰狞了起来,恨意涌入眼中,她一把推开我,作势就要把那剑拔出来。

  我见状大惊,这会儿把剑拔出来,唐桀还能有命么!

  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劈手就去拦阑珊,情急之下自然捡了最厉害的招式,一招就逼阑珊把剑撒了手,拦在唐桀身前,大声对阑珊喊道:“姨娘,你冷静一下,你真要师父死么!”

  “你让开!”阑珊抄起一边桌上唐桀的剑,一招划过来,“他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他死!”

  我危危险险地躲过一招,被迫亮出手中的暗夜招架,尽管经常和阑珊过手,但我从未面对过真正杀机四射的她,她不管不顾,我却缚手缚脚,眼看着唐桀已经支撑不住缓缓滑坐下去,我心里焦急万分。

  一连让了十几招,直到差点被阑珊一剑刺中,我才知道这样下去三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这才尽了全力化守为攻,把丰厚内力和精妙剑式发挥到极致,没几招就占了上风。

  其实并非我身手强过阑珊,而是她此时心智已乱,招式套路混乱不堪,屋内并不宽敞,她拿着唐桀的长剑本就不顺手,又施展不开,这才让我凭着暗夜的精妙灵活取了胜。

  趁着阑珊被我逼得后退失去重心的空当,我欺身而上夺下她的剑丢开:“姨娘!”

  阑珊站在原地看着我,似乎平静了一些,少顷她又缓缓转过头去看唐桀。

  此时唐桀的胸口已经绽开了一团血迹,人也有些虚弱,两人对视着,不说话。

  我看着他们两个,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轻把暗夜收起。

  阑珊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只哭,并不开口,少顷慢慢地朝唐桀走了过去,我忙要凑上前去拦,唐桀却向我抬起一只手,示意我不要过去。

  阑珊走得很慢,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唐桀半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忧伤。

  终于走到唐桀面前,阑珊蹲下来,把手放在了唐桀伸向她的手中,哭得愈发伤心,后背颤抖着让人心疼,唐桀此时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任由阑珊把他的手抓得很紧。

  好一会儿,我听到阑珊的声音:“言言,你已经学成了。”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唐桀,这让我立时有点惶恐,讷讷:“姨娘——”

  “回头出去做一件大事,让落影这个名字为天下所知,”她的语气淡淡的,“从此以后,倾城和景熠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怔住,没想到梦想会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实现,唐桀也不看我,只依旧用那个表情看着她,阑珊此时缓缓地将手抽了出来,唐桀微微急切,竟是抓不住她。

  就在我就这样一愣神的工夫,阑珊站了起来,低头对着唐桀说:“如果你今天死了,我也会死去陪你,若你没有死,以后的日子,我会倾尽全力去杀你。”

  我回神,倏然意识到阑珊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将那把刺入唐桀胸口的剑拔了出来。

  唐桀闷哼一声,稳下来的呼吸立刻散乱了。血很快涌出来,我慌忙冲上去封了他胸前大穴,一手运力抵住他的背心,扭头去看阑珊,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能下这样的狠手。

  阑珊握剑的手在抖,面色极难看,她怔怔看了唐桀一会儿,转身离去。

  我已经顾不上她了,此时唐桀的危在旦夕,他伤得很重,我不敢移动,只得就地撑住他的身子,封穴护心脉,将一颗唐桀亲配的救急丹丸送入他口中,最后简单处理伤口,一连串下来,总算给他争得一个喘息的空挡,这才小心开口:“师父,你能提住气么?我去找人来。”

  唐桀面色苍白,慢慢的摇了摇头:“去看看你姨娘,别……”

  我急起来:“只要你活着,她就不会有事,你忘了,她还等着杀你呢!”

  他略略扯动嘴角,没再坚持,声音低下去:“不要宣扬,如果有事,叫沈霖来主持大局。”

  见我变了脸色,停一下他又道:“我能撑上一个时辰。”

  得了他的话,我半刻不再耽搁,立即动身进京。

  当我被傅鸿雁带着出现在景熠和沈霖面前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十分精彩,连一向不形于色的景熠也阴沉着皱了眉,我迅速跟沈霖说明来意,小心翼翼地低头跟景熠道歉:“对不起,实在是事出紧急,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宫里的景熠,跟外面时很不一样,那一身龙袍让我不大敢看他。

  景熠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傅鸿雁去善后。

  的确是需要善后,我为了进内宫,故意在外宫露面杀了个侍卫引开防守,惹起轩然大波,连京禁卫都惊动了,想必消息早传到景熠这,不出意料的傅鸿雁出来查看,我便趁机现身叫他带我进来。

  后来好几多人都说我胡闹,我也没什么可辩解,只是心里遗憾当时没有好好的把身为帝王的景熠看看清楚,那个一身白衣以外的模样我很久都没有再看到。

  沈霖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闯下如此大祸,虽然他的医术很快让唐桀转危为安,但唐桀阑珊之间的关系却是破镜难圆。

  从那天之后,阑珊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将自己变成了与倾城对立的一端,她一门心思想杀掉唐桀,她每想出一种新的手段,都会去找唐桀试,也会教给我,要我去找宫怀鸣和陆兆元比高下,然后不许我叫她姨娘,也不许我叫唐桀师父。

  唐桀从不躲避,并不断地去找阑珊,有时与她说话,有时就只是站着看她,阑珊要么不理,要么就大打出手。唐桀只招架不还手,所以经常受伤,好在他医术超群,总不致死。

  随着阑珊的淡出江湖,唐桀也不再露面,倾城的担子落在了沈霖肩上。

  其实后来我也想过,以阑珊的能力,面对一个不闪不躲的唐桀,若真要他死,那一剑刺过去,不必拔他也没有活路,又怎么能留给我时间去救。

  所以无论怎样,阑珊在那一刻还是留了情,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抉择。

  而她后来说的那句同死不同生的话,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就没有人知道了,只能说,他们的爱情,悲伤惨烈。

  这些我能看得懂,唐桀更不会糊涂,在同生同死之中,他不断送上门去给阑珊出气,每每伤愈,再出现时,还会变化身手套路,给她目标,给她动力,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松动。

  对此唐桀很少说什么,只有一回他提起:“也许这样恨着,会让她好过一些。”

  我曾经问起唐桀最初的缘由,为什么不要那个孩子,又不让阑珊再怀上孩子,他淡然道:“如果她有孩子,会和你娘面对同样的结局,先天注定,无药可医。”

  我愣着,很快问:“她知道么?”

  唐桀笑笑:“当然。”

  “知道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她只是恨我替她做了决定,但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能让她冒这个险,”见我不解,唐桀沉默了一下,告诉我,“你娘也知道,但她还是坚持生下了你。”

  我到这个时候才懂得为什么娘临死前要我回到爹身边去,她爱得那么深刻,深刻到明知结局还要生下我,就是为了给爹留一个念想,而我已经让这个念想迟了许多年。

  我也明白为什么唐桀嘱我不要浪费了天赋,因为这天赋是娘以性命留给我的。

  心里突然狠狠地痛,尽管娘说她不恨,但是我无法不恨,也许从来不说,但我在心中一直深深地恨那个大宅。直到今天,我才蓦然明白,我所怨恨的只造成了娘的不幸,真正害死娘的,是我自己。

  我去找阑珊的时候,她嚎啕地哭得像个孩子,比当年娘死的时候还要伤心绝望,末了,她对我说:“言言,你要好好的,要快乐,要幸福,替你娘,也替我,如果这是我们姐妹的劫,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于是我十三岁那年,胜了一场众目睽睽的对决,杀了一个江湖瞩目的世家传人,让自己成了江湖中瞩目的人,以落影的身份取代阑珊出现在倾城逆水,出现在景熠的身边。

  我也在离开家九年之后,第一次回去看了爹。

  睿王府的水榭边,景熠的背影早已消失,我就这样站在原地,任十年来的事在脑中纠缠,懊恼着自己的鲁莽让多年的梦想成空。

  直到沈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落影,回去吧,我陪你。”

  认识沈霖跟景熠一样久,同样的十年,但与他相处的时间却几倍于景熠,他一直待我极好,好到许多人都觉得我会步阑珊的后尘嫁给沈霖。

  对于这些,沈霖从不理会,我们也并不避忌,我会欣然接受他待我的好,是因为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他温和儒雅,不多情泛滥,也不会专制极端。

  我想,沈霖大概是第一个知道我迷恋景熠的人,多年过去,他早已看到了我的坚持,不会浪费不必要的感情在我身上。

  我仰头看他,弯弯嘴角:“好。”

  回去时,我一路无言,一直到了门口,不见他下马,我才问:“你不进去么?”

  “我有事马上要去一趟海津,”他看着我,意有所指,“过几天再去找阑珊。”

  我垂下眼睛没有出声,沈霖不兼官职,能劳动他亲自出去办的事自然是景熠吩咐。

  我也懂得沈霖的体贴,已经到了门口,他本可以先去把我的事跟阑珊说了,毕竟是一个大变故,景熠肯定也希望尽快言明,沈霖却自作主张要等上几天,是想给我一点时间。

  我神色复杂地笑笑,点头目送沈霖策马远去,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拉转缰绳,掉头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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