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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演罢散场

小说: 权策天下 作者: 不知颜 字数:5138

  当天夜里,帝天澈跪在若无欢寝殿门口的空地,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下雪了,就像是连天都看不过去,替若无欢说话一样。

  可是帝天澈还是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向着若无欢,明明他才是受了委屈的人,可不懂归不懂,该跪还是要跪的。帝父说,做错了事,理应该罚。

  寝殿里黑漆漆的一片,若无欢站在紧闭的门前,将手贴在上面,却是不敢用力。

  “滴答……”

  轻微的一声响,在这夜里格外清晰,惊扰了守门的七个人,烛光亮起的一瞬,七人脸色皆是一变。只见若无欢的眼角淌过血泪,方才就是血泪砸在地上的声音。

  其中一人问道:“先生为何不休息?”

  若无欢摇头,贴在门上的手轻轻用力,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月色光华照射进来,将漫天纷飞的白雪映衬得如同误闯人世的精灵,随风而来随风而去,说是洒脱却也要在这人世间留下痕迹,甚至烙印在许多人的记忆中,不愿被磨灭。

  帝天澈抬头,看到若无欢那一瞬,不得不承认心中却是有悔恨的。若无欢喜爱白色,今晚却穿了一身黑衣,宽大的袍袖随他的动作扬起落下,衬得他面色比这雪色还要白些,眼角的血泪痕迹,映入眼帘,便是惊心动魄的妖异。

  “先生……”

  帝天澈喃喃出声,若无欢仿若未闻,他的一双眸子里起了雾气,似看非看的眼神让帝天澈没来由的心慌,却又不敢妄动,好容易将先生跪了出来,若是一时不忍又将人逼回去,可就前功尽弃了。

  帝天澈屏息凝神的小动作落在若无欢眼中,更像是一种讽刺。

  你看,他不记得你,如今更是厌恶你,你又何必不知好歹的留下来……

  若无欢从帝天澈身边走过,那样平静地近乎冷漠的态度,让帝天澈醒悟,他的先生真的不要他了。

  没有了坚持的信念,仍有残温的身体迅速变冷。帝天澈低头,若无欢走过的地方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醒悟的有些迟,帝天澈终于明白帝回的话。

  “……他的去留没有人可以强迫他。为你留下,本就是他委曲求全……”

  不论是因为什么跪在这里,赌气也好,认错也罢,一切都是他的自以为是。如今,若无欢从身边走过,一个眼神都吝啬的不愿施舍他,这不正是他所想的那样。

  可是,为什么……

  心里好难过……

  为若无欢守门的七人跟在若无欢身后,他们要守的只是若无欢身边的空门。雪夜寒深,踏雪而来的琴师从天而降,走进寝殿转了一圈,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染血的白衣,走到帝天澈面前,用力的将白衣砸在帝天澈的脸上。不发一语的追若无欢去了。

  那白衣之上血迹斑斑,几乎被染成了血衣,帝天澈颤抖着手将衣服抱进怀里,撕心裂肺的且无缘由的剧痛让他呕出一口血,雪地上瞬间绽开一朵红色莲花,触目惊心。

  若无欢来到欢祠,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他了,笑意无声,眸光微凉,若无欢停留不过几息时间,转身扑进夜色里。

  天地之大,竟是寻不到方寸之地供他安身,真是可笑!

  三弦之音从远处传来,若无欢收敛心神,循音往深处而去,如此费心的邀约,若不赴约岂非辜负了。

  温泉之上雾气如烟,朦胧了对面于月色下抚琴人的身影,若无欢在温泉前停住,俯身鞠了一捧温泉水,轻轻一泼,如破浪千叠,平静的温泉掀起一人高的水浪朝对面扑去。琴音不断,只见那人在月色间旋身而起,单手抱琴,指尖轻轻一拨,若无欢错开一步,脸颊微微刺痛,抬手扫去肩头一缕断发。

  若无欢轻笑出声,道:“好大的手笔,引我过来,只为如此吗?”

  水浪未消,再掀惊浪反扑过来,竟是盖过了若无欢的声音,身后七人掠至若无欢身前,齐齐出手,温泉中不知融了多少雪,亦是不知这层层雪浪之下会不会于今夜多一抹孤魂……

  手拢进袖子里,将泛黑的指尖藏了起来,并非疏忽,蛊毒之首的青兰子他都受了,这世上便没有什么毒是他受不得的,多一些少一些并无差别。若无欢看向水幕对面看不真切的人影。不知是何方神圣,竟将这七人压制的无还手之力,若无欢垂下眼,将要出手之时,身后弦音再续,却是反噬对面三弦之音。

  水浪顷刻间砸落下来,身前七人不退反进,联手以内力结成屏障,将溅起的水花拦在若无欢身前,不曾湿了他的衣角。对面那人已翩然而去,空气中微不可闻的血腥味让若无欢烦躁的心绪有所缓和,肩上一暖,一双手将余温仍存的毛领斗篷给他披上,若无欢转身,一抹红映入眼中,如火焰一般明亮温暖。

  让人一看,便舍不得移开眼睛。

  司寇殇伸手将若无欢拥进怀里,熟练地抚着若无欢的后背,笑道:“无欢,我回来了。”

  若无欢弯了唇角,明明在笑,却泪湿了眼角,唤道:“二哥,欢迎回来。”

  师兄弟六个,唯有眼前这人可以让若无欢笑出眼泪,琴师司寇殇在江湖上享有盛名,一人一琴游历天下,弦不刃血,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从不错杀,讲理的很,故而江湖上对此人很是敬畏。

  多紧绷的精神稍一松懈,倦意便再也抵挡不住,司寇殇抱住在他怀中睡去的若无欢,含笑的眉眼骤然冰冷,看眼对面空无一人的大石,冷声道:“他受了伤,跑不远,去查!”

  七人相视一眼朝不同方向掠去,有这人在,他们大可放手去做其他的事情。

  司寇殇将琴背在身后,怀里抱着熟睡的若无欢,许是怕他睡得不安稳,顺手点了他的睡穴,回到寝殿的时候,帝天澈还跪在原地,怀里抱着血染的白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司寇殇从他身边走过,并未理会,与其说是迁怒,不如说是怨怼更直接一些。

  如今想要帝天澈死的人不少,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并没有什么区别,司寇殇不会傻到将若无欢的信任推出去,所以帝天澈是死是活要看他自己的命,司寇殇绝不插手。

  若无欢遇袭的事并没有瞒下来,而且遇袭的人不只他一个,帝铭,帝回,若卿歌,除去罚跪的帝天澈,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比较巧合的是帝铭上了两只手的手腕,医师说一段时间内不能舞剑,抚琴,拿笔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若无欢已经坐在返程的马车里,天元帝大怒,那样的净土被玷污,如何不怒。故而提前结束了春游,只是几个月后的秋猎怕是要提前了。若无欢裹着被子枕着司寇殇的腿蹭了蹭,打个哈欠,帝天澈骑马跟着马车,看到车窗里的一幕,心中很是难受。

  他没有跪够三天,血染的白衣还在他的怀里,若无欢至今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像是看不到他的存在一般。若卿歌和帝回也过来劝过,都被司寇殇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倒是帝铭一直跟在帝天澈身边,不声不语的陪着他,予他安慰。

  若无欢这一觉睡得安稳,醒来的时候外面早已是晴空万里,竟是睡过了一场落雪。

  见他醒了就皱眉,司寇殇微凉的指尖按在若无欢的眉心轻轻揉捏,驱散了初醒的倦意,轻声道:“睡得如何?”

  若无欢闭着眼梳理临睡前听到的消息,闻言,笑道:“有你在,我从不做噩梦。”

  司寇殇笑了笑,扶着若无欢坐起来,马车外已经有人备好了洗漱的东西,若无欢洗漱好走下马车的时候,一连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可惜他现在没心思理会那些,径直走到帝铭身边,关切道:“五殿下,伤了手腕可要好好养着,若是再伤了脚腕可就不好了。”

  帝铭一脸茫然的谢过若无欢的关心,看样子是真的无辜,没有听出若无欢的话外之音。帝天澈本想和若无欢好好地说话,可是一张嘴就是伤人的话:“先生若是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不会有人诟病先生的。”

  若无欢也不看帝天澈,转身就走,他身后的司寇殇面色微沉,若无欢摇头,用了些干粮就回到了马车上。帝铭不动声色的动了动鼻子,空气中微不可闻的血气让他分外愉悦,看着若无欢一身黑衣,更是笑弯了唇。

  帝铭伸手揉了帝天澈的脑袋都:“好小子,都知道护着五哥了,没白疼你!”

  听起来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若无欢的背影僵硬了那么一瞬,帝回坐在马车里看了会,放下帘子,转身对若卿歌道:“那晚的刺客确定是帝铭?”

  若卿歌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重新摆放,头也不回的道:“殿下莫着急,春游只是一个开始,若我猜的不错,真正的大戏应该是秋猎。”

  帝回勾唇,笑道:“卿歌未卜先知,要不要与我赌一把?”

  若卿歌看眼杂乱无章的棋盘,放下棋子抬头看帝回,道:“殿下想赌什么?”

  帝回想了想,道:“就赌若无欢能为澈儿做到哪一步。”

  若卿歌想了想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帝回挑眉:“先生此话何意?”

  若卿歌笑了笑,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边若无欢和司寇殇上了马车,若无欢道:“二哥的琴越发的好了。”

  司寇殇笑道:“是他丢人现眼,在玩琴的祖宗面前班门弄斧,没废了他已经是我这些年修身养性,便宜他了。”

  若无欢暗了眸光,道:“你去找过姬梧尘?”

  司寇殇顿了下,点头道:“听说你中毒,我特意跑一趟想让他来给你看看。可惜,慢了一步,没有抓到人。”

  若无欢垂眸,道:“二哥可见过三哥?”

  司寇殇摇头:“这倒没有,不过我听说老三最近在找人。”

  若无欢沉默半晌,笑道:“二哥,替我传句话给大哥,临水捞月,他自会明白。”

  司寇殇起身下马车,看着马车里一身黑衣的若无欢无奈道:“你呀,是最会抓苦力的。”说完,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秋猎可能赶不回来,你要多加小心。”

  若无欢点头:“二哥,一路保重。”

  目送司寇殇离开,若无欢看眼跟在帝铭身边有说有笑的帝天澈,叹了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伤了无辜,就别怪我多管闲事了。”

  这话是对藏在暗处的七个人说的,三个月,是时候看看帝天澈学了多少东西。若无欢护短不假,他更希望那孩子能脱离他的庇护,自己强大起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可帝天澈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既然没时间与他说明,置身其中,只有与生死打过交道,才会令人印象深刻。若无欢闭上眼,将回忆翻遍,终于找到了用琴的祖宗。

  轻笑出声:“还真是念不得,说不得的人啊。”

  帝天澈站在马车前端着肉粥,犹豫怎么开口,若无欢已经掀开帘子,道:“进来坐。”

  意料之外的待遇让帝天澈受宠若惊,忙捧着肉粥上了马车,若无欢似笑非笑的看眼不远处正望着他们的帝铭,玩什么不好,和他玩心计,真是不知好歹!

  “先生,您睡了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煮了些粥,您尝尝?”

  若无欢接过帝天澈递过来的碗,还是热的,一口接一口的吃起来,他的五脏庙确实该祭奠一下,一碗粥喝完仍有些意犹未尽,道:“你煮的粥还有吗?”

  帝天澈愣了下,道:“先生不生我的气了?”

  若无欢把碗塞到帝天澈手里,笑道:“膝盖还疼吗?”

  帝天澈突然低下头,沉默着摇摇头,实则已经红了眼眶,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都做了什么混账事啊。这么好的先生选择了他,他有什么不知足的,偏要说那许多伤人的话,让帝天澈幡然悔悟的是若无欢问他膝盖还疼不疼。他跪下去的力道很重,膝盖都木了,青了一片,他一直在硬撑着,可到头来,只有被他无故迁怒的若无欢惦记着问他一句。

  若真的是不闻不问,如何知道旁人都看不出来的细节。

  “咕噜咕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来,帝天澈破涕为笑,胡乱的抹了把脸,起身道:“我去给先生盛粥。”说完,跳下马车一路小跑而去。若无欢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摸了摸咕咕叫的腹部,若无关刚要笑,眉头一皱,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几粒漆黑苦涩的药丸吞咽下去,好半晌,才缓过切骨的疼痛。

  不过几息的时间,整个人恍若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青兰子果然名不虚传,若无欢苦笑着,脱了黑色的袍子,雪白的里衣已经成了血衣。

  青兰子是蛊毒之首,蛊虫入体,蚀骨,切肤,发作时身上会突然出现许多细小的伤口伴随着切骨之痛,很是难熬,要不是姬梧尘留下的药,他这次可是要遭了大罪。

  将血衣藏进暗格里,若无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了会,不见帝天澈回来,透过窗子一角往外看去,端着粥的帝天澈正笑着和帝铭说些什么。还真是一个体贴细心的好哥哥啊,刀不刃血的将弟弟送上断头台,还要弟弟感恩戴德.

  他的澈儿真的很好骗啊,若无欢坐直了身子,将一双手放到眼前,干净,柔软,骨节分明的手,丹青一笔可绘天下,抚琴一阙可倾天下,如今,空有一身内力,这手却是再也不能舞枪提剑,这样的他如何能护住澈儿。若无环阖眸,他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只是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生气的时间。

  或许他的方法有些残酷,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的方法。

  没有什么是比倾心信赖的人的背叛更加让人刻骨铭心,经历过,帝天澈才会懂,若无欢的退步只是给帝铭搭好了台子,将自己从戏子暂时的变成一个看客,看帝铭能掀起什么风浪……

  姬梧尘快马加鞭,披一身风尘找到若无欢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这已经是他最快的速度,却还是慢了司寇殇很多,若无欢在马车里备好了热茶和点心,姬梧尘一路上滴水未沾,嘴唇都干裂了,为的就是将怀中的扇子交到若无欢手里。

  咕咚咕咚喝了一壶茶水,好在这是若无欢备好的温茶,不然可就要烫死他了。狼吞虎咽的填了肚子,姬梧尘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将扇子从怀里拿出来递给若无欢,苦笑道:“冷月白要找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回复他?”

  若无欢接过扇子摊开看了看,指尖轻抚扇面上树下浅眠的少年,又是一个痴人,叹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找到了。”

  姬梧尘哭笑不得看着装神棍的若无欢:“拜托,别闹了,他会杀了我的!”

  若无欢一脸无辜:“你要是透露天机,我也会杀了你。你觉得我和他谁更可怕些?”

  姬梧尘缩了下脖子,气鼓鼓的哼了一声,钻进被窝里,闭眼睡觉,等他养好精力在和若无欢斗嘴,现在可困死他了,先睡觉再说。

  若无欢笑了笑,将扇子放到一旁,下了马车,望着天上月圆,叹道:“月圆难圆,你怎的就不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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