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之上，北辰决负手而立，任肃杀寒风撕扯他的衣袍，长发在风中乱舞，交织错落的如同命运的网缚，越是挣扎纠缠的越紧，勒进血肉里将骨头生生勒断，北辰决闭上双眼，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到血肉骨骼分崩离析的声音。
明主站在他身后，一袭青衫如松如竹，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细小的风雪抽打在脸颊上，也不见他有丝毫动容。
”你说，帝天澈死了，先生会难过多久？“
“明主不知。”
北辰决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明主仍是恭敬的垂首站在那里，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北辰决回头看他，笑道：”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明主斟酌道：”不知，也不敢。“
北辰决笑了，但笑声很轻，被肃杀的寒风遮没了。
良久，北辰决道：”从这里跳目往南，可以看到天元国的皇宫，先生就在那里，可是我却不能替先生分担什么，明主啊，你说我这国君做的有什么意思？“
明主抬头，随着北辰决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看不到，又听北辰决道：”明主，称帝很难吗？“
明主道：”王若想，便不难。“
北辰决又道：”是不是称了帝，先生就会回到我身边？“
明主笑了，他道：”不曾试过，怎知结果？“
世人皆有私心，明主身为北辰的辅国卿，却一直被若无欢压着一头，时日长了怎会不生他意。天命出，乱世将起，正是各路豪杰大展身手的时候，他明主为何不能搏上一搏。用这条命替他的王搏一个帝位，有何不可？
一句珍珑，竟是两败俱伤，不分胜负，若无欢将棋子放下，叹道：”此局日后再续，无欢失陪了。“
说罢，也不等帝铭反应，若无欢下了马车，走到与马匪僵直不下的铁骑兵少将军南宫煌身边，轻声道：”耽误了半日，南宫将军还要再等吗？“
说起南宫煌也算是少年天才，南宫府因江湖仇杀满门被杀，只剩下一个南宫煌被乳娘压在身下，侥幸活了下来。那时的天元帝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闻讯赶来，亲手将浑身是血，吓得不会哭的南宫煌从乳娘身下抱出来，带回了府中。
此后同吃同住同习武学字，天元帝平战乱，天元国牵制其他四国，南宫煌可谓是劳苦功高。许是儿时受了刺激，南宫煌此人寡言少语，战场上厮杀更是个不要命的，二十岁的护国将军普天之下，他是头一位享如此殊荣的。
听到若无欢的声音，面无表情的南宫煌猛地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若无欢看，半晌，单膝跪下，久久未发一语。天元帝的马车里，一双眼将这一幕尽收眼中，无奈叹道：”南宫将军认错人了，这位是澈儿的帝师，无欢先生。“
认错人？将他错认成何人？
众人心中惊疑，不断地在若无欢和南宫煌两人身上游走，实在想不出能让这位斩杀千万人都不眨眼的护国将军下跪且认错的，会是如何的人物？
若无欢见南宫煌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懒得和他废话，上前一步，事先一一从马匪身上扫过，唇边笑意加深，道：”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但背弃旧主，对新主不忠不义的人，你们自我了结吧，莫要让我脏了手。“
他疯了吧！！！
除去对若无欢知根知底的几个人，其他人都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若无欢这话说得理所应当，就在他们以为那马匪头领要暴起杀人的时候，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马匪们齐刷刷的跪下，磕了三个头，横刀自刎，鲜血溅了若无欢一身，他闭上眼似是不忍去看，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让人后背发寒。
竟然真的被说死了！！
若无欢转身走到天元帝的车架前，微微躬身道：”无欢惹来的麻烦已经解决，请陛下移驾！“
若无欢说完将手高举至半空，打了一个响指，只见天边乌压压一片黑云笼罩而下，近了一瞧，是一群叫不上名字的鸟，它们围绕着尸体转了三圈，散开时，地上干干净净，连鲜血的痕迹都没留下，看得一众宫人婢女头皮发麻。
骨鸟，通体漆黑，食腐肉而生，体型与蝙蝠想似，<荒泽>中有记，甚少于人前出现。
若无欢心情很不好，那些人是他精心挑出来的精锐，如何能不认识。他的决儿啊，长大了，羽翼丰满，却甘为他人手中的棋子，伤他伤己……
之后的行程一帆风顺，帝天澈在帝铭怀里睡醒，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就看见若无欢穿着染血的衣衫，忙过去问道：”先生可是受伤了？“
若无欢不语，将笔放下，看着一脸担忧的帝天澈，终于是忍不住，一口血染红了前襟，整个人倒进帝天澈的怀里。
若无欢的病来得不是时候，帝天澈和帝铭都被他吓了一个措手不及，好在秋辰随身带着药，拒绝了太医喂若无欢服了药，让他在马车里平躺好。帝铭摸着鼻子在秋辰不友善的目光中下了马车，骑上了自己的爱马。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无欢这一病将半个月的路程拖成了一个月，多少明面上不敢说的哀声怨道都捂得发霉了。好在是已经到了秋林，不必再受马车颠簸之苦，众人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上陵园秋林，当初乱世不知多少势力对这里虎视眈眈，明争暗杀，多少亡魂困死其中，王侯将相的尸骨在这里堆成小山，被苍鹰野兽分尸，鲜血在秋林中流淌成几条小溪，七天七夜不曾断绝。后来时过境迁，再多的惨烈血腥也被落叶层层覆盖，就此销声匿迹。
天元本可一统天下，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霸业中止，大陆板块一分为伍。据说，天元建国初，没有封侯拜相的登基大典，反而是举国哀丧，天元帝亲自扶灵，将一副棺木送入帝陵。
如今的秋林就是天元帝的帝陵，特立独行的天元帝更是在此修了一座行宫，每逢初春三月，都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时日。若无欢大病初愈，坐在马车里，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这秋林也算是一处奇葩，和天元帝的特立独行也算是臭味相投，不论春夏冬三季如何，秋林始终如它的名字一样，秋风瑟瑟卷落叶，也不知道来这里春游的天元帝是怎么想的。
若无欢看了两眼，就放下帘子，帝天澈这一路乖巧很多，都在马车里陪着他，若无欢看他写字写的认真，道：”你也出去走走，总和我们闷在这里，我的病没有大碍，你别再闷出病来。”
帝天澈写完最后一笔，抬头看若无欢略有苍白的脸色，有些犹豫，看若无欢朝他点头，帝天澈欣喜的给若无欢倒了杯热茶，下了马车和众人一同骑马慢行。
“身子可好些？”
冷月白和萧泽渊并没有跟来秋林，中途就换了手下人过来守着若无欢，故而若卿歌毫无阻碍的就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若无欢看他一眼，眸光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才点头道：”好多了。“
若卿歌想了想，问道：”是北辰的人？“
他问的自然是那伙马匪，若无欢笑了笑，苍白的脸上这笑容很是无力，若卿歌也没多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给若无欢，道：”这药是补身子的，你若实在不舒服，就少用些。“
若无欢实在不想说话，谢过若卿歌的好意，就下了逐客令。他花了十年替北辰决调教出的精锐，没一张面孔他都记得清楚，他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但是他没有。
若无欢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只是奉命行事，绝无半点私心，可他必须用他们的死来威慑北辰，甚至于，让北辰决断了那最后的念想……
若无欢端起热茶一口饮下，满嘴的苦涩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他低笑出声，道：”明主，倒是我错看了你……“
上陵园的行宫规模十分庞大，大小殿宇有十六个之多，花草池鱼分大小区域散落各处，不时有猫狗狐狸白鹭等动物优先而过，全然是不怕生人的，更有长廊小亭，与秋林的萧瑟荒芜成了鲜明对比，别有一番情致在其中……
欢祠，若无欢仰头看着高悬额匾上的两个大字，字迹甚是眼熟，后退两步，竟是慌了一瞬。
“怎么可能……”
若无欢喃喃出声，身后传来声音，道：”没什么不可能，你来了这里就该明白的。“
天元帝从若无欢身边走过，率先进了欢祠，殿内不见珠玉奢华之物，层层纱幔垂地，殿内异常阴冷，朦胧间仿若置身阴森鬼狱，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人界还是……阴间。
若无欢稳了稳心神，唇边的笑淡了几分，跟了上去，说来也是可笑。这里，该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方才竟摄他心神至此。想来，天命难逆，这老天都不愿容他存于世啊。
殿中摆设都是些古朴的寻常物饰，桌椅板凳上不见落尘，看得出天元帝很重视这里，保护的很好，若无欢走到盖着白布的令牌前，取了三炷香插上却没有点燃，轻叹一声：”何必如此……“
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天元年前乱世八年，上陵园秋林之中，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血泊中白衣人负手而立，足不沾地缓步而来，走到战至脱力的少年身前，伸出手，他启唇，声如惊雷砸落若无欢心头，道：”澈儿，我来了。“
少年抬头与帝天澈一模一样的稚嫩脸庞，让若无欢的整个心沉进湖底，寂静的听不到声音，仿佛窥破了天机，震惊之余若无欢摊开自己的掌心，低头看去，踉跄后退，险些摔坐在地上，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诞无稽之事！
画面一转，少年的帝天澈长大成人，一人扛着棺材走进了秋林深处的皇陵之中，待他出来，一身红衣已成白衣，面对缓缓闭合的石门，他笑道：”无欢，这一次换我为你逆天改命！“
若无欢闭上眼，清泪两行，被粗糙手指轻轻擦拭，听那声音道：”无欢，若你不愿，我绝不强求。“
明明是轻许的诺言，却鲜血淋漓的刻在心上，一笔一划都是极致的痛，若无欢闭眼叹道：”你从不强求，却总能将我逼到无路可退。“
两人相对而立，迟来的重逢不见喜悦，满是沉重，耳边是金戈铁马的厮杀声，若无欢惨笑一声，毅然转身，平静语调遗失在风里，他道：”欠你的盛世用命来还，只愿，来世与君擦肩错身，再无相欠！“
天元帝的手还没放下，看着若无欢离开的背影，笑了笑，转过身将未点燃的三炷香点燃，轻轻扯下盖在灵牌上的白布，鲜红字迹触目惊心，天元帝笑道：”你这脾气总是个不好的，倘若你真的硬下心肠，今日就该是你来祭拜我了。“
灵牌上书：帝师若无欢
除此五子，再无其他，天元帝轻轻将白布盖好，叹道：”我总是记不住你的生辰，他日黄泉再见，你要记得向我讨生辰礼物。“
待天元帝走远，闲逛至此的帝铭见四下无人，登堂入室，将那灵牌仔细打量，唇边噙着冷笑，呢喃道：”原来如此，好一个天元帝，好一个帝父，可是将我们骗的好惨啊！“
若无欢坐在凉亭里，看着水中锦鲤，眸中倒映出潋滟水光。前世今生说来荒唐，可他知道，这并非无稽之谈。天命者因天命而生，为天命而死，若是天命未成早夭离世，便由被辅佐的天命之主担下这天命，且赐予天命之主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代价是生生世世求而不得。
天元帝想来是不知道这个代价的，到底是被自己的先生算计了。若无欢将自己的掌心放到眼前，命运线断断续续，难怪还未出世，他的名字和人生就已经被注定，原来因果循环，这个结在天元帝身上。
困倦的打个哈欠，若无欢看到对面朝他招手的帝天澈，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帝回和帝铭，若无欢笑着起身，纵身跳下，还没等帝天澈惊呼出声，临水而走，不曾惊了水中锦鲤。到了帝天澈面前，若无欢伸出手，道：”澈儿，该回去了。“
是啊，该回去了。
无论前路如何他们总是要走下去的，一场天命而已，他若无欢还不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名字，一副躯壳，天命可逆与否，不过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正所谓：他自逍遥天外天，管他人间多风雪。
武境最高，天外无我，终是修成了。帝天澈看着若无欢含笑的眸子，仿佛被这一眼看到心底，莫名的情愫生出萌芽。若无欢的冰冷指尖将帝天澈脑海中的旖旎尽数驱散，愣怔片刻，帝天澈忙脱下身上的大氅给若无欢披上，也不管身边还有人，抓住若无欢的手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先生大病初愈，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秋辰也没跟着先生，没有尽到书童的职责，看我回去怎么罚他……”
目送被帝天澈拉走且碎碎念的若无欢走远，帝回忍俊不禁道：”小七闹别扭的样子着实可爱了些，明明就是自己心疼了，却偏要说书童照顾不周，也是可怜了那位书童。“
帝铭笑而不语走前几步，蹲身捡起若无欢掉落的一截竹笛，不过小手指粗细，落在草丛中如果不仔细观察，还真发现不了。帝回不动声色的看着帝铭将竹笛收进袖中，在帝铭抬头之前，转身朝另一边走去，微风拂面不似外面的寒凉，带着些许暖意，这一次的春游一定会很有趣的。
帝铭起身，神情冷漠的看着帝回渐行渐远的背影，嗤笑一声，转身离开。谁都没有看到水面之下，丝丝缕缕的黑发惊散了锦鲤，秋辰湿漉漉的从水里爬出来，长发披面，状若女鬼，站在原地用内力烘干了衣服头发，突兀的笑出声，自言自语道：”若无欢啊若无欢，可不是我不帮你，你瞧瞧连天都不容你，让我怎么帮你？“
归海，沧海一粟。
姬梧尘头疼的看着不请自来的两尊大神，叹道：”你们就算拆了沧海一粟我也是没有办法，他的天命早有注定，我们谁都不能插手。一旦出现偏差，就不是生死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萧泽渊也不废话，阴沉着脸转身就走。冷月白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笑道：”不插手，但是，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姬梧尘皱眉，回梦楼的冷月白会求人帮忙，这可是比天方夜谭还要天方夜谭的事情。僵持良久，姬梧尘知道这尊大神不好打发，叹道：”你知道我的规矩，三不帮。红尘事，天下事，天命注定之事。“
冷月白点头，道：”帮我找一个人，其他的无需你插手。“
姬梧尘一听找人，眉心跳了三跳，还没等他开口拒绝，冷月白已经起身翩然而去，原先坐的位置只留下一把玉骨扇子，姬梧尘拾起，摊开扇面，只一眼，心头一震。扇子脱手落地，姬梧尘面如土色的喃喃道：”怎么会是他……这可怎么办……对了，找若无欢，他一定知道……“
想起若无欢，姬梧尘像是有了主心骨，捡起碎了一角的玉骨扇子就往外跑，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他前脚走，身负古琴的青年上门求医，没有寻到人只能败兴而归，殊不知二人一前一后走的是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