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为何不愿留下？”
“君臣有别，我留下来便是那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澈儿是要学殷纣王暴虐独宠，还是……要我血溅于朝堂，以死明鉴！”
“先生可还会回来？”
“有缘自会再见。”
那年的红梅花开的晚了，有一个人撑着伞在大雪中渐行渐远，一身的红衣像极了盛开在雪中的傲然红梅，可是后来，他穷极一生，再没见过那样好看的红梅……
帝天澈睁开眼，看到坐在他床边用刀削苹果的若无欢，有些恍惚，不知这是梦中还是现实。想要伸手抓住若无欢的袖子，手臂抬起，牵扯的全身都疼，额头渗出冷汗，方才彻底清醒过来，记起昨夜发生的事情。
突然就觉得很委屈，却又不想让自己太没出息，在若无欢面前哭出声，可就是忍不住了，天知道昨晚他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直到生死关头，帝天澈才发现他所依赖的，会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赶来救他的人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太子哥哥，而是这个被他刻意疏离，不愿亲近的先生。
他昨晚怪了若无欢，如今想想才觉荒唐，自从醒来便是这人一直在他身边，纵然有时候这人会对他严格，但更多的是无奈。一场莫名奇妙的梦，让帝天澈仿佛懂了很多东西，太子哥哥对他很好，可那种好是不负责任的。
甚至于太子哥哥的帝师每次来，都对他格外关怀，所以才让他有了一种若无欢不与他亲近的错觉。实际上，他只是有些不习惯若无欢的淡然，并不是讨厌这个人。
“先生……”
帝天澈张嘴唤了一声，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声音嘶哑的厉害。若无欢一个分神，刀子划破了手指，空气中淡淡的香气让帝天澈很是熟悉，若无欢却顾不上，忙开口唤道：“碎梅，送水过来。”
帝天澈费力的用手指勾住了若无欢的袖子，看他指尖的鲜血滴落在衣服上，宛若梦中的红梅，让他不禁有些慌了心神，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先生！”
若无欢一手拿刀子一手拿着苹果，一时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在碎梅的速度很快，用托盘端了杯水过来，顺势把苹果和染血的刀子放到托盘里，若无欢接过杯子，手指的鲜血染在白瓷的杯身，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意味。
“先别说话，喝些水，润润嗓子。”
说话间，若无欢已经俯下身后，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索着将帝天澈半抱起来，看着若无欢小心翼翼的动作，帝天澈忍着痛抬手扶着若无欢的手将杯子递到唇边，一杯水喝完，喉咙里也不那么火烧火燎的疼了。靠在若无欢怀里，帝天澈低声道：“昨晚是我不懂事，先生不要生气好不好？”
若无欢手里的杯子被碎梅拿走，伤药和包扎的布条就在床边，是碎梅留下的。帝天澈在若无欢怀里蹭了蹭，蹭了个舒服的姿势，抓住若无欢受伤的手，给他上药，包扎。就听头顶传来若无欢的声音，他道：“是我疏忽没护好你，休养两日你就去和陌公子学武，我不能总陪在你身边，也不会每次都这么及时赶到救你性命。澈儿，你要知道这会上唯有自己是最可靠的。”
若无欢此话一出，帝天澈的心凉了一半，若无欢终是恼了他，这也难怪，昨晚他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要伤人，何况是先生这般敏感的人。
可现在又能说什么呢？帝天澈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他给不了若无欢承诺，最重要的一点，在他弄清楚梦中人是谁之前，他和若无欢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帝天澈隐隐有种感觉，梦中那人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咕噜噜……”
帝天澈昨晚没有用膳，睡了一天一夜，外头早已经是明月高悬。略有凝滞的气氛因为这几声响有所缓解，帝天澈还是第一次如此丢人，干净的略显稚气的小脸羞得通红，埋进若无欢的胸口，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在宫里锦衣玉石的他何曾如此狼狈过，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还在先生面人如此的不矜持，简直丢死人了！
想起昨晚的事，帝天澈问道：“先生，昨晚真的是六皇兄？”
若无欢扶着帝天澈重新躺下，伸手朝一旁做了个手势，没听到碎梅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碎梅一直在旁边侯着，听到帝天澈的话，斟酌片刻道：“是与不是，他已经是个死人，你该知道这世上容不下一个死人。”
帝天澈默然，他明白若无欢说的话都是真的，可是要接受也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复而又问道：“如果我死了，先生可容的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帝天澈自己都愣住了，若无欢半阖眸子，眼睫轻轻地颤了颤，咽下嘴里的苦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如当年诀别时的冷漠，他道：“不会。”
因为他不会让帝天澈死，就算要死，死的人也会是他而已。
所以，是这天下不容他若无欢，而不是他不容帝天澈。
死一般的寂静过后，碎梦将饭菜端进来，若无欢早已经离开了，帝天澈睁着眼躺在床上，眼角微红，似是哭过了。听到动静略艰难的爬起来，下地，一瘸一拐的走到桌前坐下。明明很饿了，可面对一桌的饭菜，帝天澈却没有食欲，宛如嚼蜡一样一个劲地往嘴里拔饭，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没出息，可是，他真的很难过啊。
仅仅是因为若无欢口中的两个字。
帝天澈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吃饱了又一瘸一拐的走回床边，重新躺回去，期间碎梅没有与他说话。被孤立的无助感让帝天澈有些不知所措，他用被子把自己盖住，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做会好受一些。
若无欢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就这么坐着也不说话也不喝茶，陌漪澜倚在廊下的柱旁，远远的看着。他始终觉得若无欢是活在画里的人，当他静止不动，坐或者躺在一个地方的时候，你就发现他是可以融入环境的。换个意思就是，若无欢的存在感真的很弱，但他又是很鲜明的一个存在，这是很令人费解的。
若无欢从不做无用功的徒劳事，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谋划，与他下棋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步棋，或许就会成为最后关头反败为胜的关键。
没有知道若无欢在想什么，他们兄弟六人感情好归好，可唯有若无欢自幼便不与他们在一起，偶尔的书信往来也不过是一些嘘寒问暖。
“起风了。”
陌漪澜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时候，若无欢突然站起身，伸手接住被风吹落的一片竹叶，这一个简单动作看的陌漪澜心头发寒，他的师兄真的看不见了吗？
两天后，身体恢复的帝天澈被陌漪澜带去了竹林后面的大瀑布，开始了为期两个的魔鬼训练。若无欢以身体不适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闭门谢客。直到第七天，冷月白带着姬梧尘如约而来，若无欢才推开房门，将这二人迎了进来。
他的面色越发的苍白，姬梧尘坐在桌前给若无欢把脉，望闻问切之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你的眼睛没有大碍，我可以帮你。但青兰子无药可解，我这里有一瓶毒药，七百多种毒虫炼制了不到百枚独丸，以毒攻毒虽然冒险了些，总好过坐以待毙，日渐虚弱。”
姬梧尘说完，冷月白皱眉道：“以毒攻毒，没有别的办法？”
姬梧尘摇头，若无欢摊开手掌，道：“这药该是很珍贵，你想要什么？”
姬梧尘笑了下，把瓷瓶放到若无欢掌心，轻声道：“凤凰涅槃，扶摇九天。”
冷月白面色微变，这人是要逆天改命！刚要开口拒绝，若无欢笑道：“好，我助你。”|
姬梧尘满意道：”等药浴好了，我再为你施针，眼睛里的余毒清干净，自然就看见了。“
若无欢突然抬头道：“三哥，我想吃回梦楼的桃花酥，你帮我跑一趟好不好？”
这明显就是有时不想被他听到，故意找借口支开他，可明知如此，冷月白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只是他，换做其他人也不会拒绝若无欢的要求，毕竟当初是这个孩子救了他们所有人……
冷月白看了姬梧尘一眼，无奈笑道：“好，我去去就回。”
等人走了，姬梧尘才开口，将方才说了一半的话补全，道：“你的眼睛只有三年的光明，三年后，就会彻底的变成一个瞎子，直到死。”
若无欢玩笑道：“一双眼睛换三年的寿命，也算我赚到了，是不是？”
姬梧尘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他看着若无欢，一字一顿道：“以毒攻毒，你最多活不过五年，值得吗？”
若无欢失笑，这种问题他要怎么回答呢？想了想，道：“你以身献祭换涅槃重生的刹那风华，值得吗？”
被反问的姬梧尘反手遮住眼睛，唇角止不住的上扬，笑道：“你这人，未免也太咄咄逼人了，让一步又不会怎么样。”
若无欢也在笑，可他的声音却冷了下来，道：“世人无知，我若让了，便觉我软弱好欺，与其受制于人，咄咄逼人不过一种自保，先发制人罢了。”
对话被敲门声打断，姬梧尘颇为遗憾道：“可惜你无暇抽身，若是随我回沧海一粟，青兰子也并非不可救治。”
若无欢没有接话，姬梧尘起身推开门，木桶药浴已经备好了，双手一抬，搬进了屋内的屏风后面。若无欢起身宽衣，听着姬梧尘不曾变化的脚步声，调侃道：“天生怪力的凤凰我还是第一次见。”
姬梧尘没好气的扶着只穿亵裤的若无欢让他坐进木桶，水是热的，却不会烫伤皮肤，可若无欢却觉得这水中似是有针，入水之后浑身刺痛，不由得蹙了眉。
姬梧尘道：“忍着点，可能会很疼。”
冷月白的脚程很快，回来的时候就见萧泽渊和陌漪澜守在门外，眼皮不合时宜的跳了两下，忙上前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萧泽渊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陌漪澜起身，冷月白这才看见窗纸上的两个洞，感情这两个人是在这里偷窥呢。哭笑不得的把食盒递给陌漪澜，冷月白凑了过去，透过窗纸上的洞朝里望去。
烛光下一人坐在床边，长发未梳。披散下来，遮住容颜，看身形像是少年，冷月白心觉不对，想要起身推门，被萧泽渊伸手拦住，默不作声的摇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他怎么样了？”
帝天澈起身坐到姬梧尘对面坐下，都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如今的帝天澈多了些沉稳，肤色也黑了些，看上去不那么娇贵，倒是顺眼许多。姬梧尘连眼都没抬，自顾地低头翻阅手里的医书。帝天澈也不着急，随手拿过一本医书，有模有样的看了起来。
这少年与传闻中似乎不大一样，姬梧尘翻了一页纸，心不在焉的想着。若无欢的眼睛已经没事了，他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好奇，能让若无欢屈尊辅佐的人，究竟是如何的三头六臂不同常人。见到以后，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本来是有些失落的，可这少年一双眼睛都急红了，却还故作老成的样子，取悦了姬梧尘。
姬梧尘把手中的医书放下，轻咳了一声，道：“我的书你看得懂？”
帝天澈抬头，迟疑着点头，道：“晦涩了些，也不算难懂。”
这话一出，偷听了冷月白挑高了半边眉毛，姬梧尘的医书堪比天书，即使每个字都是认识，都知道意思，可是凑到一起就完全不懂了。帝天澈如果能看懂，这是不是意味着……天命之主已经出现了呢？
姬梧尘笑着招手，帝天澈手里的医书已经回到了姬梧尘手中，他道：”这书不是给现在的你看的。“
帝天澈听到重点，道：“现在的我？”
姬梧尘起身收拾桌上的医书，道：“三年后，你带他来沧海一粟，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这次姬梧尘没有给帝天澈说话的机会，长袖一挥，房门被推开，冷月白和萧泽渊早有准备，各自退后，姬梧尘抱着医书出来，左右各看一眼，笑道：”我倒不知你们还有做门神的癖好。“
说罢，扬长而去，这次是萧泽渊要去拦，被冷月白阻止了。他道：“他不愿说，就算杀了他，也不会有结果。他既然得了想要的，便说明无欢的眼睛已经没事了。”
屋子里，帝天澈皱眉看着姬梧尘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姬梧尘的言下之意，要是想让若无欢活命，三年后去沧海一粟寻他，这可真是难以拒绝的邀约啊！起身走到床边，帝天澈看着还未清醒的若无欢，低声道：“先生，一定要快些好起来，澈儿一定不会再让先生失望的。”
帝天澈说完，转身就走，大步走出了屋子，朝竹林后面的大瀑布走去，他要学的还有很多，已经没有时间给他耽误了，三年，太短了。
若无欢早就醒了，在姬梧尘给帝天澈下套的时候就清醒了，他想看看现在的帝天澈会如何去做，他的本能又恢复了多少……事实证明，帝天澈没有让若无欢失望，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那孩子都不曾让若无欢失望过，这是好事，可若无欢却在担忧，他这个一向思虑过重，一旦帝天澈记起了那些不堪的记忆。
他们之间又该何去何从？君与臣，师与徒，若无欢能给的不过这二者，可帝天澈想要的并非如此，他的野心昭然若揭，故而才有了葬骨北邙坡的结局。
这一次，他该如何做才能阻止他覆辙重蹈？
萧泽渊和冷雨白进了屋子，萧泽渊坐到床边，抓住若无欢微凉的双手，道：“幕后人藏的很深，帝司尧不过一枚棋子，能问的都问了，没有结果。”
若无欢听着，点头道：“不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冷月白道：“不用确认了，帝司尧已经死了，又给他下了蛊，他的一切反应，包括说话，都是被操作的。”
若无欢睁开眼，一双眸子里神采内敛，倒映出萧泽渊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若无欢笑着抽出手拍了拍萧泽渊的手背道：“大哥不必如此，我要的不过一个结果，而非幕后指使。若是这般轻易就被我们兄弟查出来，可就算不得什么幕后黑手了。”
冷月白跟腔道：“无欢说的不错，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那不生不死的人送进这里，绝非普通人。此事不急于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若无欢沉吟道：“我希望从明日起，大哥和三哥陪我一同去教澈儿，他终归是我徒弟，身为人师，总是不能看他被人算计至死。”
冷月白和萧泽渊对看一眼，默契的点头，算是应允了。
瀑布下逆流而上的帝天澈突然感觉后背一寒，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