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月诸扒开身边碍事的草,又拍掉了一只闻见海鲜味凑过来的小虫子。
“你生年不满百,千年以前的事于你而言自然只是趣闻。”虞牧落在她旁边,轻声说。
“你是说……‘切叶蚁’认识……”居月诸抽了口凉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吹过的“三百年前跳过江”牛皮已经破了,“那他知不知道那位前辈后来怎样了啊?”
“不知道。”虞牧说,“不过我现在有点好奇一件事。”
“什么?”
虞牧疑惑地问:“你们软体动物都是成精之后就不怕腌制的吗?”
“……”居月诸委屈地望着他,抬起刚刚从酱油里拿出来的手,在鲜红的长指甲上舔了一下。
“我们这回,还像往常一样?”
一般情况下,说“老地方”“老规矩”是为了表示熟稔以及懒得说那么多话,然而虞牧向来弄不明白这些究竟指的是什么,因此一听到这类话就头大如斗。
但是数千年炼就的淡定帝依旧保持微笑:“往常怎样?”
居月诸:“你会先暗中观察半个时辰,骗我们这些野生小妖精帮你平事帮你挨打,等我们顶不住了再出来拯救世界。”
虞牧认真地思考了一会,说:“好主意。”
“……”
“真的,我本来不知道我其实应该这么干的。”他诚恳地注视着小妖精,“谢谢你提醒我。”
居月诸面无表情地念了声法诀,露出了一个硕大骇人的章鱼头。
“快去吧。”虞牧笑着鼓励她。
认命的白骨章鱼消失在高过人头的草丛中。虞牧开心地朝她挥了挥手:“加油哦!”
雨停了,日光微微返照,漫天云朵泛着梦似的蓝紫,缝隙中露出不宽不窄一条月牙儿,再有一刻钟就要爬上中天了。
后山常年无人打理,上一年的枯草还在,黄白绿相间,隐约有萤火虫露出亮光。
虞牧随手抓了几颗小石子,漫不经心地拈起其中一粒,斜斜地一抛,石子划出一道完美得可以计算解析式的曲线,落到地上,发出“扑”一声轻响。
他散步似的来回走着,又抛了七颗小石头,然后慢悠悠地回到原位站定。
雪色的光茫茫地浮起来。倘若飞到天上去看,便能辨识出那是一片八角冰花。
莹莹地亮了一阵,幻象般的阵法渐渐隐了下去。幽幽的萤火重新显出形迹来,岑寂仿佛从未被打破。
虞牧望了望天。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这地方有些奇怪。
二十来分钟过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白骨精,这么快就回来了?”虞牧转过头,“摸清楚了吗?有没有消极怠……?!”
白光大亮。
与此同时,来人发疯似的嘶吼起来。
虞牧敏捷地躲过一阵劲风,张开两手,阵法的流光顺着他振臂一挥,猛地冲了出去。
雪白晶莹的光正正击中了嘶吼的疯子,迅速将那整个人包裹进去。
虞牧抓了半根去年的枯草,裹着灵力,射向被流光束缚的俘虏。
牢牢禁锢着不速之客的阵法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有飞蛾即将破茧而出——
注定要扑火的飞蛾。
虞牧迎着眩目的光,微微叹了口气。
另一边。
居月诸亭亭玉立的身姿仿佛天女下凡,没有人能看见她粉嫩碎花长裙的下边伸着长长的大美腿——没骨头、带吸盘的那种。
易敬蹲在一边,地上堆着蓬蓬松松一堆干草,他就拿着一根树枝在那戳,一边道:“你有打火机吗?”
居月诸狞笑:“神他妈自带打火机烤自己?”
“老实交代,你跟我家狗子为什么丢下我?”
“明明是你自己先走的!”居月诸怒道。
易敬撑着膝盖站起来,一下一下地颠着手里的树枝,简直颠出了狼牙棒的感觉。
他身上穿的是居月诸来时的衣服。
鬼知道他是怎么换的。
“哎,”易敬歪着身子,流氓似的抖脚,“我不是掌灯人,也不受那‘清华灯’的驱使,所以你们就把我当外人?”
居月诸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听到这话时却还是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过了许久,她勉强扯出了一声不屑的笑,打诨道:“你也可以叫它北大灯。”
易敬绕到她背后,无声地不知在憋什么坏。居月诸感觉不妙,然而转不过头,便只能拼命地转眼珠,两颗黑眼珠子几乎要全然没入眼眶。
忽然全身一松,她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过身——
身后哪有什么人。
只有一样令她更加惊恐的物件:地上的枯草已经被易敬烘干,堆成一堆点着了,两边各戳着一根丫型的树枝,上头架着第三根树枝,依稀能认出来,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中的那根,削得尖尖的。
串着一块章鱼腿。
白骨章鱼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嚎叫。
被午后的雷雨洇湿的草地,有潦水微微泛起波澜。
虞牧的肩膀被人使劲一捶:“狗子诶!我的狗儿!”
他几分钟前才被袭击过一次,易敬这一声吓得他差点反手把人扇飞出去。
“你寻死是吗?!”
“哎嘿——狗子你……卧槽!”易敬一把揽住虞牧,将他扑倒在地。
虞牧受到了跳高垫一般的对待,满眼金星:“你……”
“嘘。”
他一时间看不清楚,不知易敬这自称是狗爸爸的狗儿子在搞什么飞机。
许久之后,他隐隐听见易敬跑远了。
虞牧倏地站起来,拔腿就朝人离开的方向追去,刚跑两步却又停住了。
由于当天高考,他特意把手环换成了指针手表,没有闹钟功能。
也就没有了平日里设定的、掌灯之前一个时辰的提醒。摸清了妖异之事的前因后果,才能找到适宜“掌灯”的地点,一盏青灯驱散愁苦,送怨灵化归天地。
子时是晚上十一点。现在是2019年6月8日21时36分,距离掌灯还有1小时24分钟。
起因经过未知,连主要人物都没正面亮相。
一个身形在他身边慢慢凝聚。是居月诸。
虞牧松开捻诀的手指,在几不可见的微弱月光下诡秘地笑了笑:“‘竟源之术’,会么?”
居月诸沉默了一下:“我先去把他找回来。”
“嗯。”
虞牧摸摸口袋,翻出一张纸片,细看是高考准考证,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伸着两根手指,一边画符,一边继续令人担忧地笑着,好像哪根筋搭错了一样。
今夜作乱的妖孽,是败在掌灯人的高考准考证之下的。
居月诸带着易敬遁回来了。
这人不知跑了多久,深呼吸了好几次也还是气喘吁吁。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从居月诸裤兜翻出来的她的准考证:“你够不够?我这还有一张。”
虞牧笑得更厉害了。
随着最后一笔哆哆嗦嗦地完成,莹润的白色灵光断电似的灭了。
凹月还斜斜地在西边,却多了一轮虚影似的满月挂在头顶。
地上的茅草还在,却也叠了一层幻影,是平平整整的土地。
远处有一个山洞,山洞前站着一个人。
“引路人。”虞牧喃喃地念出三个字。
易敬一顿,觉得有些耳熟。
“怎么,第一次‘竟源’?”居月诸笑道,“‘引路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掌灯人捕获的——‘怨灵碎片’,你懂我意思吗?”
易敬也曾见过集群的怨灵,它们往往破碎交杂,等闲不能分清哪个是哪个——按他的描述就是,糊成芝麻糊一样,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而若能挑出单个的碎片,便能追溯原先那个活人的一生。
“你咽什么口水?”居月诸困惑道,“因为兴奋吗?”
易敬张嘴吸了口气,把满嘴幻觉似的芝麻香稀释掉。为了不浪费这口长气,他朝“引路人”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大喊:“嘿!!老哥!!!”
“!”虞牧没料到他突然出声,被惊了一大跳,手一滑险些撕了准考证,当空的圆月也黯了一黯。
“他听不见。”居月诸无奈,又捧着脸,带着某种谜一般的骄傲说,“古往今来,也就只有那位大能可以与竟源之境中的人对话。”
虞牧说:“再不干活,你们两人的数学各错四道选择。”
居月诸立刻跟上了“老哥”。
“老哥”并不只是一个人。他还背着一个猴一样骨瘦如柴的老人,瘦得脱相,看不出是男是女。
“老哥”面色凝重,目光狠厉,每走一步嘴角都微微抽动。
老人两眼呆滞,神志似乎已经不太清楚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背着另一个,走近了山洞。
好像两只灰色杂毛的小兽,浑浑噩噩地走入山怪的血盆大口。
三人面面相觑——叠于幻象之下的实景中,那个山洞已经塌了,没法跟进去。
“老哥”背着那老人,在洞口处忽然停下了。
好像忽然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他砰地跪倒在地上,双掌拍在满是碎石的地上,鲜血在月光下黑沉沉地洇开。
一滴泪扑地落在地上。
或许他先前就已经在颤抖了,旁观的人注意不到——此时的他几乎是全身抽搐,连趴也趴不稳,随后一点点倾斜,终于侧倒在地。
老人费力地举起一只僵尸似的手,不知要握住什么,嗓子里“嗬嗬”作响,也没有人辨得出他要说些什么。
年轻人忽然大叫一声,紧了紧身上的绑带,一边大哭着,一边连滚带爬地冲过了山洞门前,冲上了另一边的山道,不知跑去了哪。
那个方向如今已是一片荒草萋萋。竟源之境也是黑夜,并不比现世之地亮多少,很快就看不到了。
虞牧猛地撕碎了手里的高考准考证,交叠错落的世界渐渐合拢。
“弃老。”居月诸嘲讽地摇摇头,“从前许多地方都有这种事情,你们应该知道——这人倒算是个良心发现的。不过,就为了这么点破事,大能的福地就能闹了鬼?”
“‘这么点’?你个反人道主义白骨精——狗子你说是吧?”易敬转头对虞牧说话,却没找到人,这才发现他已经走开了,“嗯?你去哪?”
虞牧快走几步,站到了方才幻境中那两人伏跪的位置。
这山是被“暴雨冲塌”的,可他们的脚下居然是一片乱石,几乎没有多少土。
这么说起来……那是一座石头山,洞壁是完全的岩石,随随便便下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委实不应该轻易滑坡。
“嗯?”虞牧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来帮个忙,把这个翻开。”
居月诸快乐地吼了一声,蹦蹦跳跳地站到上面,突然噗地张开八爪,牢牢抱住了棱角分明的石块,又快乐地吼叫起来,上身变成了章鱼晃晃悠悠的巨大脑袋。
白骨章鱼夫人的大脑袋往一边斜,一边哎呦着一边“娇弱”地往旁边倒去,八脚不松,石头就这样被掀了起来。
虞牧轻轻抚过石面上斑驳的色块,摇头道:“引路人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