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自行车是稀罕物,差不多只有公务员小白领才能有一辆。
周书就有一辆自行车,他中专毕业,被分配到滨海当语文老师,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宿舍之间。
哪个时代都一样,班里总少不了不听话的学生。每当他骑着自行车想着不知是那家的诗词过来的时候,刚刚还在大马路上乱成一窝蜂的学生立马散开,小声嘟囔一句“唐僧来了,快撤!”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前面的同学,你们在干什么?”
“唐僧怎么又来了!”
听到“唐僧”的声音,打架打得正酣的几个同学立刻散开跑远了。
此时正是杨柳成丝的仲春,简文帝的诗总带着些莫名的孤寂在里面。人群四散开,缩在角落里的少年倔强地抬起头来,浑身是伤,那是周书第一次见沈成。
“怎么不上学……”
话问到一半,不问了。他看到少年露着脚趾的布鞋。
周书从衬衣兜里掏出钱,零零散散的,凑到一起大概十多块,是他差不多半个月的工资。
他弯下腰去递给那少年,不是施舍的姿态,笑道:“要好好生活呀。”
他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年轻男人,尤其是眼睛,笑起来里面盛满了星斗河汉。
看着对方不说话,他又笑道:“你如果想上学的话,来学校找我就可以,我叫周书,教语文,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
少年神色一暗,夺过他手里的十块钱:“滚,老子不上学!”
周书总是觉得自己招人烦,也没说什么,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第二天上课,他用粉笔板书下“杨柳乱成丝”的时候,发现教室后排多了一个人。
他笑了笑,继续板书“攀折上春时”。
他一排一排拿着红笔批阅过去,学生们四散离去,教室里开始空了起来。
周书走到最后一排,看着纸上的歪七扭八:“‘攀折上春时’,‘攀’是这样写的……你看。”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他的字迹很娟秀,带着点温和的书卷气在竖勾拐角处。
沈宬看着周书写字的动作,右手虎口处不知怎么痒痒的,刚刚周书在他手中拿过笔时不经意间相触。
以至于多年后他站在别墅的阳台上吸一支烟,向北眺望国境线,那些往事被勾连出来,他方才醒悟,年少时的心动就是这样容易,一经认定,便几乎视死如归地从一而终。
他还记得多年前那个课后,周书教他写完“攀折上春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沈cheng。”
“哪个cheng?”
“不知道。”
“户口本上没写吗?”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静默地坐在桌前不说话。
周书问:“你是黑户?”
他点了点头。
那是第一次有人拿着笔,告诉他名字应该怎样写。周书握着钢笔,在纸上一个一个写下注音是“cheng”的汉字,他嗅到他耳后淡淡的香味,兴许是什么花的香,兴许是什么叶子的香,在周书身上,似乎那种香味就是书卷气。
周书将纸摊开,笑道:“挑一个吧,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字是要跟随一生的。”
他看着那个“宬”顺眼,指了指:“这个吧。”
周书笑了,看着那个字,说:“‘宬’,是个好字。”
他看了半天看不出个名堂,问:“怎么个好法?”
周书说:“是屋宇的意思,屋宇宽厚,万物仁慈,希望你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沈宬呆呆地看着桌面,周书的笔记本随意放在桌角,上面有他备课写下的诗句。他虽然念过几年书,却不到看懂古人诗意的境界。
此刻他却有些恍然,日影疏斜,他好像在杨柳纷乱的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