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邋遢道士点拨张晋（一）
中秋佳节这一日，秋风萧瑟，木脱虫吟。
肃宁城外一间道观，一个邋遢道士，清晨起来，扫了门前落叶，换了真武大帝像前净水，装香已毕，放下蒲团，就在中堂打坐。
忽有一少年书生，带一个家童走进门来。
道士眼见，那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态若春云。一对眼睛比他人更觉异样光焰。大约不喜正观扁思邪视，别处用不着，唯有偷看女子极是专门。他又不消近身，随你隔几十丈远，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丑。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丢。那妇人若是正气的，低头而过，不着到他脸上来，这眼光就算是丢在空处了。
若是那妇人与他一样毛病的，这边丢去，那边丢来，眼角上递了情书，就开交不得了。
所以不论男子妇人，但生下这种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丧名败节皆由于此。
看官们的尊目若有类此的不可不慎。
彼时这书生走进来，对着真武大帝神像拜了四拜，对着那一个邋遢道士也是拜了四拜，起来立在旁边。
道士起先在入定之时不便回礼，待完了工课方才走下蒲团，也深深回了四拜。
叙坐已定，就问其姓名。
书生道：“弟子乃是本县儒生张晋。闻师父乃一代天师，故此斋戒前来，为我父祈福延寿。”
这个儒生，就是公子张晋，书童就是景儿。
至于这个邋遢道士又是何人呢？
其实，张晋也认的，只是现在却认不出来了，因为道士换了一副面容，他就是曾经赐给过张晋三个锦囊和丹药的广阳真人。
至于广阳真人，那可就有一段来历可讲了。
说话明朝万历年间，武当山中有一个道士，道号广阳。
他原是一个有名诸生。
只因性带善根，当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学生背书一般。
父母不解其故。
有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偶然上门歇脚，见了孩儿被母亲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
道士听之，说他念的是《道德经》，此子乃上辈道人转世。就回他父母乞为弟子。
父母以为妖言，不信。
大来教他读书，过目成诵。但功名之事非其所愿，屡次弃儒学道，被父母痛惩而止。
不得已出来应试，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帮补。及至父母亡后，他待二年服阙，将万金家产尽散与族人。
自己束起头发背起一个大口袋，盛了法器经藏等物，竟入深山修行。
知道者称为广阳真人，不知道的只叫他做邋遢道士。
他与众道士不同，不但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坚。
就于道家本等事业之中也有三戒。
那三戒是：不募缘，不讲经，不住名山。
人问他为什么不募缘，他道：“学道之事大抵要从苦行入门。须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使饥寒之虑日迫。饥寒之虑日迫则淫欲之念不生，淫欲之念不生则秽浊日去，清静日来。久之自然得道羽化飞仙。若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终日靠着施主拿来供养。腹饱则思闲步，体暖则爰安眠。闲步而见可欲，安眠即成梦想。无论学道不成，种种入地狱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力，戒不募缘。”
人问他为甚麽不讲经，他道：“经忏上的言语是真武大帝说出来的，除非是真武大帝才能解得出。其余俗口讲经，尤如痴人说梦。昔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夫以中国之人读中国之书，尚且不敢求甚解，况以中国之人读外国之书，而再妄加翻译乎？我不敢求为真武大帝之功臣，但免为真武大帝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不讲经。”
人又问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须要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天下可欲之事不独声色货利。就是适体之清风，娱情之皎月，悦耳之禽鸟，可口之薇蕨，一切可爱可恋者皆是可欲。一居胜地，便有山灵水怪引我寻诗，月姊风姨搅人入定，所以如名山读书者学业不成，如名山学道者名根难净。况且哪一处名山没有烧香的女子随喜的仕官？月明翠柳之事乃前车也。我所以撇了名刹来住荒山，不过要使耳目之前无可沽滞的意思。”
问者深服其言。
他因有此三戒，不求名而名日彰。
远近之人发心皈依者甚众，他却不肯轻收弟子，要察他果有善根绝无尘念者，方才剃度。略有一毫信不过，便拒绝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独自一个在荒野之地构几间第屋，耕田而食，吸泉而饮。
当时广阳真人见张晋称誉自己太过，愧不敢当，回了几句谦逊的话。
其时瓦铛之中斋饭已熟，广阳真人就留他吃了晨斋。
两个对坐谈话，机锋甚合。
原来张晋性极聪明，凡三教九流之书无不浏览。
这别人千言万语参不透的话，他只消广阳真人提头一句就彻底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