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岳浅酌着杯中清茶，慢悠悠地抬起头来，“夫人还不相信我么？那些神鬼之说都是无稽之谈，你要是信了，令郎的病只怕才会被拖得越来越厉害呢。”
张岳几句话，就将李夫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再也不敢多说，生怕一句话说错，惹得他不愿再治疗，李凌修便无人能救了。
薄冥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李夫人想故意把他们晾在这里，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他又不是傻子，自然是清楚的。
小楼一脸尴尬地看着他们，用眼神示意，要不我还是带你们出府吧？
薄冥之摇头，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仍在大吃大嚼的张岳，微微挑眉。
“这是什么人？”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直射过来，张岳皱着眉，看向角落里。薄冥之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白色长衫下露出一截雪白细瘦的手腕，以及轮廓姣好的下颌。
那长衫是旧的，不知何时还被勾破了下摆，并不明显，薄冥之也没注意到。但张岳这么一瞧，还当他是李家的仆从。
“哦，你说他们呀。估计是什么骗子吧？”李夫人干笑几声，这才想起还在厅中的几人，连忙朝着小楼使眼色，让他赶紧将这几人人撵走。
小楼好心办了坏事，苦着脸去拉薄冥之的衣袂。
但薄冥之不走。
他不仅不走，还站在原地，看着张岳和李夫人，突然歪了歪脑袋。
秾丽无双的眉眼生动无比，黑白分明的眸子点漆似的，灵动地看过来。张岳心跳都乱了，也顾不得继续忽悠李夫人，急切道：“钱什么的，倒是小事，这个人我看着倒是合心意的，正好我身边还缺个药童，李夫人意下如何？”
“我不是李家的人，也没兴趣做你的药童。”薄冥之开口，声音轻软，却带着一丝厌恶，他冷冷瞥着张岳，这人满嘴胡说八道，只怕就为了骗一点银钱供自己花销，根本不在乎这样的行为可能会耽误一个活生生的性命，实在是可恶至极。
李夫人略显诧异，她看向薄冥之，倒是不觉得张岳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
与她而言，张岳便是整个李家的救命恩人，只要有本事治好李凌修的病，别说要一个小小的药童了，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她也想办法给他摘下来。
她沉下脸，语气带着一丝商议，“这位公子，张仙师手眼通天，可不是一般的仙师，你若能跟了他，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药童，也算是你这辈子的造化！”
薄冥之莞尔，方才在家里吃饱了来的，不免有些犯困，也就是想救人的心思令他强撑着站在这里看这一出闹剧。
听见李夫人这样说，他倒是也升起一丝兴趣，精致的眉眼微挑，慵懒地看着张岳，问道：“哦？这位怎么个不一般法？”
“小兄弟可听过江右医宗？我这一身医术便是从医宗修习而来，医术最是精纯，别说普通的小病小灾，在我这里都不在话下，就算是有些邪祟缠身，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张岳说起这一切，满脸俱是傲色。
“江右医宗……”薄冥之喃喃自语，两眼无神地呆了一瞬间，没办法，人吃饱了反应就是有点慢。
那不就是……医宗么？澹台颐便就是医宗弟子，他对医宗算是挺熟悉。
然而张岳还当他被吓傻了，微微笑着，背着双手站在原地，就等着他扑上来请求自己收下他。
毕竟对于普通凡人而言，哪怕是散修也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更别提像医宗这种大门派里的人，那就是真正的万人敬仰。
一般人要是有这等好机会，只怕是不假思索就会同意。毕竟跟在高人身边，哪怕只是打打杂，讨一颗仙丹来吃，也有着无穷的益处。
张岳一抖宽大的袖摆，颤颤巍巍从里边捧出一颗金灿灿的仙丹来置在指尖上。
李夫人捏紧手中的帕子，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灵丹么？要是得了这么一颗，给修儿吃下去，其不是不仅能够治好怪病，还能够延年益寿……
想到这里，对着张岳，就更加恭敬了。
转身对屏风后头伺候着的丫头吩咐道：“快来人，给张仙师添茶——”
张岳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李夫人的动作，淡淡一笑，昂首看着薄冥之，将掌心那一枚金丹往前一递，露出满脸的肉痛之色，“做我的药童好处少不了你的，这样的仙丹，每个月都会给你一颗。”
然而那俊美少年盯着金丹瞧了半晌，面上倒没露出惊喜万状的神色，反而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将他瞧了一瞧，勾起红唇笑了笑，指着那枚金丹轻声开口说道：“你这劳什子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瞧着不过是两撮面粉搓出来的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招摇撞骗？若是江右医宗得知有这么个泼皮无赖打着他们的名头骗人，你说你的下场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眼尾像是用画笔极其细致地描画过一笔，被浓密羽睫衬出一道明显地黑色弧度，更显得少年的长相殊色无双，一点红唇宛如春水浸染过一般，是无边的好颜色。
薄冥之眼睛一眨不眨，笑盈盈地盯着张岳瞧，顺便顺着他那粗壮黢黑的手腕，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那上面的串珠。
木料倒是上好的檀香木料，只是其上一点灵气也没有，是一件凡物。江右医宗是正儿八经的修炼宗门，薄冥之好笑地打量着张岳，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利益熏心，甚至说谎成性的门徒？
张岳一惊，被他瞥了一眼，却觉得周身好像被冰雪密密匝匝地裹住了一般，连心脏都禁不住一阵阵发寒。
怎会如此？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贵人，顶多是看着好看一些罢了。
况且方才李夫人也说过，他们是骗子！
对，骗子！那就是也想来李家趁此机会骗钱的，只不过由于骗技不精，早早地就被李夫人人出来罢了。
恐怕是现在看见他有本事，李家的赏金即将落入他的衣兜中，因此有些不甘心，才会说这种话。
张岳这般想着，面上灰白之色才渐渐褪去，恢复了镇定。
但是面对薄冥之，他却是再也不敢升起一丝一毫的亵渎之心了。
“哼，你懂什么？你怕连江右医宗都没听说过吧，我劝你还是不要胡说八道，扰乱民心，赶紧滚出李府，我也不需要你这种心术不正的药童。”
大抵是说话时候的情绪太过于饱满，唾沫星子飞溅。
薄冥之眼皮抖了抖，打了个哈欠，周沉星伸出一只手，拦在他巴掌大的脸前面，宽大的袍袖将他整张脸都挡住。
李夫人感觉张岳生气了，唯恐他不愿为修儿治疗，便拿薄冥之几人开刀，伸出涂染得鲜艳蔻丹的指头，指着薄冥之，不悦说道：“你们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你要我走就走，那我多没有面子？”狗剩虽然一开始就不愿意来，但是来都来了。
就算是要走，也得是他们自己愿意走，不过区区凡人，也敢对他如此无礼！真是令人生气！
狗剩气得连卷毛都翘了起来。
这些不知好歹的凡人！
薄冥之冷笑连连，将周沉星的胳膊拽下来，也不打算给这家人面子了。
那病得生死未卜的李家大少爷，大抵还不知道有骗子正想要吃他的人血馒头呢吧？
这位李夫人倒是真心实意替自家儿子着急，只可惜根本不懂得如何分辨江湖骗子，被眼前这个秃头几句话一说，就全心全意相信这家伙是“医宗”出身，把他当作了救世主。
小楼是见他们有几分本事，未卜先知便知道他们家大少爷是邪祟缠身染的病，所以觉得他们铁定是和方先生一样不是普通人。
可现在竟无意之间害得薄冥之几位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他心中也不好受。
“公子，你们还是……先回去吧。”小楼说完，又压低了声音，满腹歉意地说道：“这事儿是我连累了你们，等大少爷好了，我再去同你们赔不是，啊。”
好？
他看是好不了了。
薄冥之固然生气，但也不想和他们继续胡搅蛮缠下去，他定定地看着李夫人，语气清晰地说道：“你若是真希望你儿子好，还是不要相信满口大话之人。我听闻医宗所有弟子都有自己的药鼎，不知张岳张大夫的药鼎是否能够拿出来一观？”
李夫人听这小骗子还有话要说，不免气不打一处来。可等听完了他的话，又忍不住去看张岳。
张岳脸色变了变，连忙说道：“我当然有药鼎，只不过我们医宗弟子的药鼎，怎么可能随便拿出来给外人看？你真是胡闹！”
薄冥之又噗嗤一声笑了：“我开玩笑的。”
张岳这才松了口气：“不要随便污人清白……”
话音未落，薄冥之便收了笑意，冷冷地看着张岳，道：“我是说，医宗弟子根本没有每人一只药鼎的说法。你执意要冒充医宗之人，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
这一来二去，李夫人也愣了神，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岳。
“我……我……”张岳还意图圆谎，只是对着薄冥之那双淡漠的眸子，心中千百句谎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好似哪怕他继续说，也会被狠狠地当堂拆穿。
李夫人失望之极地将张岳赶走，捏着手中的帕子，神情疲惫地转过身，看着薄冥之几人。
“夫人，他们真的有真本事的，我还没有说少爷怎么了，他们就已经知道了，简直是神人！”小楼趁此机会，与李夫人大肆吹彩虹屁。
李夫人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
刚才她还一口咬定他们是骗子，现在反而是他们把骗子拆穿了。
这叫她一时间拉不下面子来，可自家儿子的病情一点也拖不得，只好压下心中的不悦，对薄冥之说道：“那……还请几位先生来看看我的修儿了，他已经昏迷数日，一点汤水也喂不进去，眼看着越来越虚弱，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说着，语气还带了些呜咽。
李家是大宅院，三进三出，在当地是有名气的富庶，家中也就这么一个独子，要真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要李家绝后么？
进了李凌修的院子，薄冥之微微一愣，突然间蹲下身子，在地面草间一拂。
抬起手，只见一根赤红色的毛发被捏在指尖，屡屡妖气从中散出，可见其物不简单。
周沉星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红毛。
薄冥之吓了一跳，他还在理清思路，向这该是什么品种的妖怪的时候，突然被打断了思绪……
委屈地抬起头来，周沉星叹了口气，将他指尖残留的妖气也一并擦掉：“脏东西，不要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薄冥之一脸“你看你也不知道吧”的眼神看着他，没好气道：“总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赤狐妖。”周沉星淡淡启唇。
薄冥之一怔，他还没分析个所以然来，为什么周沉星就已经全部都了解了？
这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问题？
周沉星见他茫然的模样，唇角不禁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以前为了提升修为，在沧山中不知猎捕了多少灵兽，挖出其丹田中还未成形的丹珠，用以修炼。见过的妖兽已经不只凡几。
故而见到那根赤红色的毛发的第一眼，他就能轻易地分辨出妖兽的品种。
更要紧的是，他的境界提升至分神，灵识已经空前强大，不需要过多接触，仅仅放出一抹灵识，就能够对他的判断做出帮助。
“你们看，就是这样……几位道长觉得，该怎么办才好？”李夫人对他们的称呼已经变成了道长，带上了一点尊敬的意思。
薄冥之觉得好笑，他打量着那张雕花木床上躺着的，被几个貌美丫头服侍着的年轻男子。
面容倒是清秀，只是唇瓣雪白，眉间郁着一抹青黑之色。且肉眼可见他身上的阳气已经流失殆尽，这也意味着他的生机几乎要消失了。
就像是风中的残烛一般，熄灭，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