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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从亦

小说: 毒药 作者: 端木春深 字数:5012

  花雕篇

  今夜,当风吹过我的窗子,我看见了然之。

  我不断重复着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我梦见一张苦桃木的桌子,梦见她粗麻布的裙,染着嫣娆色泽的侧脸,发线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髻,紫玉的簪子斜斜插着。她忙碌的影子,让我觉得心里很暖。

  每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会想,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至少,比我好,她在所爱的,那个狂风锋利如刀的地方。

  而我,在昆仑山。

  雪肆无忌惮的下着,我只在无山才见过这么大的雪,寒冷,残酷,决绝。我走出去,走向山颠的那个冰封的湖泊,里面封存着一个人,一个不死不活的没有知觉的人,陆无双。我看着他,嘴角浮起笑意。其实有时候我想,当初,我不该救他,否则他不会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但是我怕死。药说每个人都怕死,他也怕死,只不过每种事物在不同的人心里有不同的分量,舍生取义的人并不高尚,只不过是他们认为有比死更可怕的东西而已,这样的人,非但不实际,而且爱虚荣。

  我伏在冰面上,靠近他寒冷的身体,他的发线和嘴唇我看得那么清楚,他皮肤的纹路,他安详的神情,都像一把一把刀,在我心里刻画上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侵蚀我的灵魂。

  我看见巫月教的人向我走来,那是个很美的女人,神情也很镇定,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不平凡的事,否则她不会来找我。

  我听见她说,有人闯入圣境,金鱼不见了,神泉也干涸了。

  她命人抬上几具尸体。我淡淡看了一眼,竟然发现一个令我不敢相信的事实,是宋长安所为。难道他的武功进步如此之快?

  我于是微笑,告诉她,不必轻举妄动,闯入圣境的人,自然会来找我们。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宋长安有知觉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干枯的草地,不远处有溪水潺潺,表面已经结冰了,但水却从薄薄的冰面下流过,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夜晚已经过过去,天空有些阴沉,树木遮蔽了灰色的天空,斑斑驳驳的惨淡的影落在宋长安的身上,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寂寞而诡异,宋长安还是没有任何站起来的力气,他甚至开始怀疑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那感觉那么真实,让他无法质疑。

  风轻而易举穿透他的衣衫,但他没有感觉到冷,反而觉得身体滚烫,嗓子干渴难以忍受,他看着不远处的水,却无力爬过去,只能狼狈地躺在草地上,视线又开始模糊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话,但他听不清,他看到一个黑裙女子走近了,但他看不清面容,他只知道自己像一条快要干渴而死的鱼,在不断吐出一个个单纯的字:“水”。

  他看见女子用一只精致的银碗捧上一碗水,缓缓地,轻柔地喂给他,他的身体似乎一瞬间有了力气,他夺过碗将水一饮而尽,顿时感到充满了力量。他的视力和听力也逐渐恢复。他大约又躺了半个时辰,才有力气站起来,他竟然发现,那个女子一直没离开过。

  那女子很美,不是辛三娘那种风情万种的美,不是毒那种撼人心魄的美,不是小柳那种娇俏可爱的美,不是璇玑那种端庄温柔的美,而是一种少有的,清丽脱俗的美,令宋长安有一瞬间的窒息。她的眼睛很明媚,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灰蓝色的色泽,嘴唇清秀,骨骼玲珑,肤净如水,只是发线微黄,像纤细的秋草一样微微有些干枯,缺乏光泽,但却更显得她清瘦妩媚。她看到宋长安站了起来,于是她微微一笑,像宋长安走了过来,黑色的衣衫被风吹得颤抖,宋长安看到她背在身后的剑,不禁觉得有趣,这把剑的剑身细长,比一般的剑都要窄,剑鞘很朴素,没有雕任何花纹,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剑。

  那女子走到宋长安面前,竟然跪了下去:“许从亦参见主人。”

  宋长安不禁一愣:“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女子抬起头,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不会,师父说在这湖边的就是从亦的主人。”

  宋长安苦笑道:“不如你起来说话。”

  女子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当然就是我的主人了。”

  宋长安道:“你那师父到底是什么人?你们难道是巫月教的人?”

  女子道:“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师父,她总以蒙面示人。我也不知道什么巫月教。”

  宋长安道:“你的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女子道:“我家在江陵城外的忘忧山,我是爷爷养大的,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

  宋长安不禁问道:“为什么?”

  女子道:“因为我把爷爷杀了。”

  女子脸上还是柔和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内心的任何波澜:“要做成大事,必须无牵无挂。”

  宋长安没话说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个面容清秀,看上去纤弱的女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宋长安只能苦笑:“许姑娘,我不需要人照顾。”

  许从亦淡淡一笑:“我只负责保护主人的安全。”

  她的笑容很温暖,声音也很好听,但宋长安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但他还是笑着,而且笑得很开心:“我惹的麻烦可不少,这麻烦姑娘恐怕没法管,也管不了。”

  许从亦这次没再说话,她拍拍手,竟然有十个负剑的青衣人从树上跳下来,这十个青衣人身材身高都相差无几,相貌堂堂,身后的剑更是价格不菲,一看便是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他们齐刷刷地站在许从亦身后。许从亦道:“这十个人都是翡翠阁的死士,师父说了,若你不肯留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剑术。”

  许从亦转身,用手指着一个人道:“你出来,尽全力,来杀我。”

  一个青衣人怒吼一声,便拔剑出鞘,但许从亦比他更快,宋长安只见电光一闪,那个青衣人便倒下了,眉间有一处细小的血洞,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而他的剑,才拔了一半。宋长安不禁愣住,这么快的剑,恐怕江湖上用剑高手中能与她相比的,不超过十人。这十个人里,有五个都在雪月山庄,他只见过一个,那个人就是雪月山庄的前庄主,无双剑客,陆无双。可惜陆无双已经消失三年,杳无音讯。

  许从亦笑了笑,继续道:“你们九个,一齐上。”

  那九个青衣人互相对视一眼,同时拔剑出鞘,动作十分整齐。许从亦却淡然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清秀的脸上还是那种安静的神情。

  “慢着!我让你跟着我就是了。”宋长安突然回过神来,喊道。他心里清楚,那九个青衣人无异于送死。

  许从亦对宋长安微微一笑,继而对那九个人说道:“把剑收起来,走吧。”

  宋长安不禁问道:“翡翠阁的死士在江湖中很有名气,让他们自愿来你剑下送死,你师父难道是翡翠阁的人。”

  许从亦笑道:“我不知道。”

  宋长安闭了嘴,他想这姑娘也许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就算她知道什么,想必也不会说出来。

  毒篇

  很久未做梦了,而今夜,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有冰冻的湖泊,我在暴风雪中行走,却感觉不到寒冷,大片的雪落在冰湖上,逐渐变成透明,涣散着蓝色的光晕。我一步一步地在冰面行走,我从未感觉到什么彻骨的恐惧,但这次,我突然感觉恐惧,刻骨的恐惧和刻骨的无缘由的悲伤。我望着脚下半透明的深渊,像一大段模糊不清的记忆,经历长而久远的沉淀,变得这般寒冷,深不可测。

  我看到一个人,一个男人,在冰面下,神态自若,眸中闪着淡定的光芒,看不到丝毫欲望和执念。我伏下身,向靠近他,谁知在手指触碰到冰面的那一刹那,一切,灰飞烟灭。我,从梦中惊醒。而悲伤,却越来越深刻。

  天空是昏暗的颜色,似乎要被什么重物压碎了,让人心里无端地压抑起来。

  宋长安是清晨回来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子,玄衣明眸,发线稀松淡黄,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之气。但我分明在她平和安静的眼神里,看到了冷酷的影子,比无山的雪还冷。

  暴风雪来得很快,天渐渐黑下来,风卷着雪花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掠过山野和村镇,残暴地咆哮着,掠夺着大地所剩无几的生机。

  夕阳镇在弥漫的雪雾里战栗着,暴风雪拍打着来去客栈破旧的木门,好像随时可能将它折断拍碎一样,来去客栈的掌柜陈老虎瑟缩地躲在棉衣里打着算盘,陈小虎关紧了店门,将火炉里的火生得很旺。

  宋长安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他穿得很单薄,头发上衣褶里尽是雪花,很快便融成水,湿透了衣衫。他回到房间,从包袱里拽出一件破旧的冬衣扔给许从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这件虽然破了点,但总比没有强。”

  小柳坐在火炉边,撇着嘴,不满地看着宋长安和许从亦。毒则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似乎没有意识到宋长安和许从亦的到来。

  宋长安走下楼,在小柳旁边坐下来,许从亦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任凭宋长安怎么跟小柳解释,小柳都故意回头不去看他,“毒,我就说嘛,宋长安一晚上没回来准不是干正经事了,你还不信。”

  毒淡淡地哦了一声,顺手从桌上拿起温暖的酒壶,倒了一杯酒推到宋长安面前,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小柳,冷冷道:“不如喝了去去火。”

  小柳把茶放在一边:“连你都气我?”

  毒淡淡一笑,不语。

  宋长安笑道:“她这是怎么了?”

  “你没问到酸味吗?你身边这丫头长得这么秀气,自然有人看不过去了。”辛三娘款款地从楼上走下来,对宋长安一笑,陈老虎放下手中的帐本,痴痴地盯着辛三娘不禁咽了咽口水,辛三娘对陈老虎娇媚地一笑,陈老虎推了小虎一把,小虎会意地跑过来搬桌挪椅,端茶递水,对辛三娘大献殷勤。

  小柳看到辛三娘,便恭敬起来:“左护法,您,您又拿我开玩笑了。”

  宋长安苦笑:“我刚才不是就解释过了吗?”

  小柳冷冷道:“你编的故事太差劲了,你当我三岁小孩子啊!宋长安,你是个大骗子!大混蛋!”

  一言不发的许从亦安静道:“不许对主人无礼。”

  她这话一出口,毒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声音柔和安静,被她这样淡淡地一说,怎么都听不出威胁或命令的语气。

  小柳也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是谁?靠近姓宋的有何居心。”

  许从亦微笑道:“姑娘,主人该说的都说了,你若是再纠缠不休,修怪我不客气。”

  她清丽的面庞没有一丝愠怒,安静地说出这话来让人听上去感觉很好笑。只有宋长安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站起身来说:“许姑娘,麻烦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许从亦微笑道:“遵命。”

  小柳的脸色有点发白。毒又为小柳倒了杯茶。

  陈小虎道:“客官,外面风雪这么大……”

  宋长安道:“不防。”

  小柳气愤道:“给他开门开门,让他在外面冻死好了。”

  辛三娘娇笑道:“小柳丫头,巫月教的人不会让想要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去抢回来!”

  小柳犹豫片刻,跟着走出门去,消失在风雪中。

  毒看着小柳逐渐变成荒白色的背影,不由道:“你明知道小柳敌不过姓许的。”

  辛三娘嫣然道:“药宫丫头,你看得出来?”

  毒摇摇头:“我只是猜的。”

  辛三娘道:“别的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我看得出,这许丫头的轻功,至少不在宋长安之下。”

  毒忍不住道:“那你还叫她去。”毒的语气里有埋怨的意味。她,显然指小柳。

  辛三娘又笑了,是那种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风情万种地笑:“巫月教从来都是这样,如果不去尝试,就永远没有机会。再说,你不是也一样看上姓宋的小子了么?”

  毒冷冷道:“我没有。”

  辛三娘道:“你有多依赖他,其实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呵呵。”

  毒道:“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辛三娘道:“药宫丫头,我很喜欢你。你若加入我巫月教,拜在教主门下,可以说前途无量。”

  毒道:“不可能。”

  辛三娘嫣然一笑:“你的资质比小柳丫头好得多,只是为情蛊所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取出情蛊。”

  毒道:“什么意思?”

  辛三娘道:“你要找的人,为了怕你背叛她,在你很小便为你种下情蛊,于是你的心里每时每刻都会想着他,就算你爱上其他人,情蛊也会迷惑你。”

  毒道:“我不信。”

  辛三娘笑道:“巫月教的女子个个懂得巫蛊,我身为左护法,虽然武功不是最强,但我的巫蛊术在整个巫月教,除了教主,没人在我之上,我看你第一眼,便知道你身中情蛊。我们巫月教女子但凡看上哪个男子,便会为他种蛊,让他生生世世不会背叛自己。中蛊者不但会痴迷于施蛊者,甚至连梦里都会见到施蛊者,小柳那丫头太傻,她若愿意对宋长安施蛊,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麻烦。”

  毒冷冷道:“就算是这样,我也心甘情愿。”

  辛三娘道:“没见过你这么固执的丫头,也罢,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到时候来找我,我帮你解除蛊咒。”

  毒没有说话,杯中的酒,艳红如血,被她一饮而尽。

  雪填满沟谷,铺满森林,雪幔肆意飞舞着,小柳在雪幔中寻找,她和巫月教的大树女子不一样,她不喜欢和别人抢,但她也和所有巫月教女子一样,不喜欢被人抢。

  宋长安和许从亦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小柳的视线范围内。荒白的背景色下两个身影,一红一黑,显得格外刺目和单薄。

  “小柳?”宋长安不禁道。

  小柳咬咬嘴唇:“我不管你有什么居心,一定不会让你伤害宋长安。”

  许从亦还是安静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冻得微红的面庞似乎还有笑意。

  小柳一跺脚,红色月牙的簪子瞬间脱落,浓黑的发线四散开来,如风一样席卷着雪花闪电一般向许从亦袭来。宋长安不禁道:“许姑娘小心,有毒。”

  许从亦还是安静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小柳的发丝逼近她的眼前,她突然向后滑出一丈远,小柳的身子却软软地落在地上,许从亦站定,微微一笑,她的剑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握在手里,地面是一大片被削断的长发。

  小柳站起来,冷冷地看着面前关切的宋长安,一扭头,便跑进风雪弥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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