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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

小说: 风情美女 作者: 冷雨 字数:14747

  院子里大柳树的矮枝上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春来茶馆”四个字。

  一阵风吹来,那用硬纸板做成的牌子和大柳树千百根枝条一起飘动着。在树间嬉戏的一群鸟儿受到惊动,“哗”地一声,一齐喳喳叫着飞去。

  大树下面,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金铭的妈妈领着金铭、郭栋、杨光几个年轻人正在排练现代京剧《沙家浜》。

  前几天,街道“革命委员会”来了两个人,那两个人捧者“阶级斗争”脸很严肃地对金应杰说:

  “根据上级革命委员会指示,决定要在我市掀起一个革命群众大唱革命样板戏的高潮。为了推动这个高潮,近期要举行一次群众大唱革命样板戏的文艺汇演,经街道革命委员会研究决定,由你负责出二个节目,节目必须都是革命样板戏。这是一项光荣而又严肃的政治任务,你必须按期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任务完成的如何是检验你是否忠于毛主席、忠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大事。革命样板戏是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亲自倡导和缔造的,江青同志代表党中央、代表毛主席,为无产阶级文艺呕心沥血,励精图治,才创立了八个样板戏。热爱革命样板戏,演好革命样板戏,就是忠于江青同志,忠于江青就是忠于毛主席、忠于党中央、忠于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也就是对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态度。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吧?”

  “阶级斗争脸”的人说完了一大套关于“江青、”“样板戏”、“政治、”“文化大革命”的话,金铭妈妈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话:“那就唱呗!”

  一生经历了无数次“政治运动”的金应杰,太懂得“政治任务”是什么意思了。

  在她父亲母亲那个年代,对敌斗争就是政治,作为地下工作者的父亲母亲按照党的秘密组织传达的指示去行动、去战斗,不叛党、不叛国、不惧难、不畏死,就是共产党员坚定的政治立场。

  后来,政治的名词在有的人手里就变了样,不管来了什么“政治运动”,是否按照下面某些领导人的意愿,去说话,去办事,就是“政治立场”问题。当时的当权人物让你去做的事,就是政治任务,不管这些事情在本质上是否真正利党利民利国。虽然历史总是无情地沉淀出了是是非非。而新来的政治任务和这个政治运动中的形形色色有权人物,依然是判定他人“政治立场”的标杆。偏离了这个标杆的影子,你将成为“阶级异己分子”和“反革命”之类。

  这“政治”实在是铁面无私的。金英杰深知其厉害。她深知这是个人无法改变的势头。她只有无条件地接受“政治任务,”服从“政治”指挥。

  是啊,“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大的政治,对“革命样板戏”的态度就是对“文化大革命”政治态度的具体体现。无论自己心里有何感受,都不能有一丝流露。否则,你可能因一句表态,一时失言,酿成大祸,招致你自己乃至全家甚至所有亲属大祸临头。那实在是被大量事实证实,绝非耸人听闻之事。

  金应杰在“革命委员会”代表人向她交代“政治任务”时,她除了那句“那就唱呗!”没有二话。虽然这句话的语气词“呗”字里包含着某种不满情绪,那是抓不到的虚词,对方即使听了出来这语气词里的不满成份,也是无奈。何况这些“造反派”起家的“革命委员会”大员们并无那么高的文化素养,那么精细的感受能力,倒以为金应杰很服从领导,便满意地走了。

  金应杰对于文艺演出之类事情并不陌生,虽然未曾进过什么艺术学校,也没有过什么艺术专业培训,但自打解放起她就没少参加各种形式、大大小小的演出活动。

  从庆解放的演出,到县里的文艺队,甚至到纺织厂参加工作成为纺织女工以后,她都没少参加文艺演出活动。这不仅因为那时的金英杰年轻漂亮,更因为当年年轻漂亮的金应杰有一付好嗓子,一个好身段,一腔好心情。她能歌善舞,楚楚动人,活泼可爱。

  作为烈士遗孤的金应杰,对“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发自内心地热爱,发自内心的欢快,也就有发自内心的表演欲望。无论是庆祝家乡解放,还是抗美援朝,乃至后来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宣传活动,每一次配合运动的文娱演出,年轻的金应杰都是人们不能忘记,一再悉请,少她不可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

  平时,金应杰在家里也是常常哼歌唱曲,只要闲下来,哪怕是给孩子喂着奶,忙着家务,也是曲不离口,歌音缭绕。

  受她的熏陶,小女儿金铭便也极象妈妈,很小就显出能歌善舞的天赋。

  思来想去,金应杰觉得对这次的“政治任务”还真不能大意,这辈子,她虽然是烈士的女儿,可也为丈夫“家庭出身”一直背着个包袱。生怕某一次政治运动为此给丈夫、给家庭招来横祸。如今政治气候更是非同寻常,大意不得。她得使出浑身解数,小心翼翼、恰当得体地完成这项“政治任务”.

  经过深思熟虑,金应杰决定把这次政治任务落实在孩子们身上。

  虽然让孩子们参与,一旦有个差错,也可能给他们带来“政治风险”,但是,“政治任务”完成的好,将会给孩子们带来更大的“政治机会”。

  这机会,对眼下的孩子们实在是太重要了。这几年,学校停棵,工厂停工,孩子们有学不能上,无书可读,找工作又没有门路,下农村插队吧,孩子们还不算太大,再说,二个女儿已经下了乡,做了“知青”,按政策规定父母身边可以留城一个,可是总让金铭呆在家里也不是长远之计。一个中学生、一个女孩子,有多少本事?将来能干点什么呢?若是有机会能让金铭到文艺团体去工作,那即能发挥女儿的天赋,又对女儿的前途有望。可是没有人发现你,没有人起用你,你就是“金刚钻”也揽不着“瓷器活”,只好呆着。

  身边这个女儿的前途问题也确是当妈妈的心思。金应杰想,这次全市的“革命样板戏”文艺汇演也可能是个契机,如果能通过这次登台演出机会,有缘被人发现而起用孩子,那可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事了。

  金应杰对次“政治任务”的前途就是这么有心地设计着,她觉得自己的思考不无价值,她觉得这次“政治任务”不无利用价值,她决定试一试!

  女儿金铭不干,她说:

  “妈,咱家不是富农成分吗?富农不是剥削阶级吗?剥削阶级怎么能上无产阶级的舞台?他们不是说富农是无产阶级的专政的对象,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吗?咱们去唱,不会又翻过来说咱们乱说乱唱吧?再说了,他们还说我是剥削阶级接班人,不能参加革命组织,革命活动,革命样板戏是最革命的活动,我哪能登台亮相?那不成了咱们剥削阶级向无产阶级宣战了吗?我看还是算了吧,别到头来叫人反咬一口!”

  “铭铭,这话千万不能在外面说,让造反派听见,可真要对咱‘踏上一万只脚’!叫咱‘永世不得翻身’了!”听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女儿随口说出上面一番话,金应杰赶忙压低嗓子劝阻女儿。

  “永世不得翻身就不翻身,咱翻地还不行吗?”女儿不知厉害地说着气话说。

  “翻地?”听着女儿的话,妈妈一时懵懂。

  “我爸爸家几代人不都是在农村翻地为生吗?不都活过来了?大不了我也去做农民,到农村种地去!”

  “傻孩子,你以为种地是件容易事,要是容易你爸爸就不会跑出来了。你个女孩子,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还是面对现实,走好自己的路。”妈妈耐心地再次劝导女儿。

  “哪有我们自己的路?读书读不成,工作又找不到,下乡也轮不上我,整年整月地在家这么干呆着,这么大的人了,还依赖你和爸爸养活着,哪条路是我该走的?”妈妈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儿说出这么深的心事。

  “机会总是有的,但是也得慢慢等待,慢慢寻找,现在暂时没有路,可也别把自己的路堵上,惹着了造反派,他们要盯上咱刁难起来,可是没完没了,听妈妈的话,把这回唱样板戏的事妥当过去,其他要办的事妈妈再帮你想办法,千万别惹事。”

  “妈妈,你们自己工厂都停摆了,你自己都上不了班,还有什么办法管我的事?”因为“停工闹革命”,厂子里被造反派闹冒了烟,全厂早就停工了,金英杰从参加工作起还从来未这么在家清闲过.女儿说的也是实话,眼下当妈妈的自顾不暇,确实也没什么办法帮助女儿。

  “天无绝人之路,走着瞧吧,天下不会总这么乱,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你们年轻一代一定会有用武之地。”妈妈信心百倍地对女儿说,“可是,眼下别让妈妈担心,这次碰上的事一定要处理好,不然,将会有很多麻烦事,你是大人了,要懂事,要听话,别让妈妈为难。”

  金应杰的话带出了辛酸的语调,几乎是求女儿了。

  听着妈妈的难过的话语,女儿心软了,赶紧说:

  “妈妈别难过,我听你的,叫咱唱咱就唱呗!”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儿最后的一句话,竟然与妈妈回答造反派的话一个样。

  金应杰知道女儿理解了自己,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铭铭,把你的同学郭栋和杨光也找来吧。”

  当妈妈的深知十几年来女儿和这两个同学的亲密交往和深切情感,这时想到这二个孩子,自然有她的思路。

  “找人家来干啥?”女儿不解地问。

  “我想到了三点理由应该把他俩找来,一是他俩也放长假,无书可读,也无业可就,总呆者没事做,他们就会找事做,男孩子总是莽撞,眼下街面上又这么乱,一旦把他们搅了进去,后果难料,眼看着两个挺好的孩子,可不能瞪眼看着他们失足;二是你们一起长这么大,郭栋和杨光帮了你多少忙,友谊也是相互的,这时你更应关心他们,郭栋的爸妈都是部队上的人,忙的不可开交,哪有太多精力管着他?杨光只有姥姥陪伴着他,一个老人怎么能顾全得了一个大小伙子?在校念书时有学校管束着,现在学校也都放了羊了,家人再顾不上,时间一长,男孩子不就跑成野马了?妈妈反正也不上班,能照顾多少算多少,找来一起唱唱歌,唠唠嗑,也是个照应。也尽了你们同学间的友谊;三是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事,出出面,也许将来用得着。”

  听妈妈说的有条有理,女儿服了,答应找郭栋、杨光一块来跟着妈妈学戏。

  听金铭妈妈要领大家排演样板戏,郭栋先乐得跳了起来,他对杨光说:“太好了,我姓郭的当一回郭建光,你姓杨的也当一回杨子荣!”

  金铭却说:“别高兴早了,样板戏不光有郭建光、杨子荣,还有坐山雕、胡传魁、刁得一呢?”

  郭栋叫了起来:“我不演坏蛋!杨光你扮坐山雕吧,演得狠一点,叫大家都恨坐山雕这个老贼,那你就功劳大大的了!”

  杨光为难地说:“我就打怵唱歌,别说演戏了,我太笨,金铭,你和你妈妈说说饶了我吧。”一听说演戏,杨光吓得脸通红,赶紧打“退堂鼓”.

  “我妈说了,就排《沙家浜》‘智斗’一场,让我扮阿庆嫂,郭栋扮演刁德一,你扮胡传魁,三人缺一不可,你不干,就向我妈妈请假。缺一个就‘斗’不起来,咱们三个就继续放假,反正我也……”

  说到这,金铭突然把话打住,她想起了妈妈嘱咐不要乱说话,就把后半句“反正我也不想演”吞了回去。

  郭栋赶忙接过话茬:“杨光,你千万别请假,金姨这么安排,肯定是一片好意,咱们要给搅黄了,金姨会伤心的。从小到大,金姨对咱多好!小时侯,咱在金铭家学习,把金姨存着过年蒸枣馒头用的大红枣都给偷吃光了,金姨都没埋怨咱,还有,你把金姨养的可爱的小花狗偷出去到山里玩给跑丢了,金姨心疼得都掉眼泪了,也没说你一句,还有,你放学回来经常因为奶奶上街没回来,饿了找金姨,金姨就给你煮鸡蛋吃,连金铭都捞不着吃鸡蛋,还有……。”

  “停!还有这回绝不能让金姨伤心,还有咱们要顾全大局,我同意……可是演那个大坏蛋胡司令啊?”

  “就是演戏呗,也不是让你去当大坏蛋,我也想演好人,可是这段戏好人就阿庆嫂一个,是个女的,你能演啊?”

  “能,花木兰女扮男装,我就来个男扮女装。金铭,求求你和金姨说说,就让我扮阿庆嫂吧!”杨光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哀求着。

  “那胡司令由谁扮?”郭栋觉得杨光怪怪的,不解地问。

  “让金铭女扮男装演胡司令呗!”杨光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行,我怎么都行,反正……金铭差点又说不出不便说的话。

  “哪有女的当司令的,再说金铭这么苗条,哪儿象司令啊?扮司令的秘书还差不多,再说胡司令是个大胖子,你这个胖劲就象,还是你演胡司令合适!”

  “对了,我妈说了,演样板戏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改台词,不能改服装,更不能男的扮女的,女的扮男的,不然造反派会找麻烦的,弄不好说你对文化大革命态度问题、立场问题,就是说错了台词,喊错了口号,也会把你打成反革命!”

  金铭把妈妈说的有关“政治任务”的话学了一遍。

  “那哪是上演戏台,那不是上审判台了吗?”杨光愤愤地说。

  “上刑场也得上啊,不然,造反派准要找茬迫害金姨。什么也别说了,视死如归吧!”郭栋拿出了临危不惧的架势。

  大柳树下,金应杰象部队首长向战士下达战斗命令一样,对金铭、郭栋、杨光三个人作最后一次“战斗动员”:

  “孩子们,经过一个多月排练和上头反复多次地审查节目,咱们基本上按要求排练好了《智斗》,和《红灯记》选段,今天晚上,咱们就要参加正式演出了。你们还有什么想法没有?”

  “金姨,今晚上台,我一旦演砸了被造反派抓去,你千万别告诉我姥姥,就说我上外地拜师练武去了。”杨光心事挺重地说。

  “孩子,你想哪去了?没那么严重,有金姨在,你们都不会出问题,就是出了问题,天塌下来,有金姨顶着,别怕!”

  听了杨光的顾虑,金应杰才深知孩子们内心深处的精神负担,为了鼓励孩子们,也是为了这次“政治任务”万无一失,一个月来,她辛辛苦苦、精精细细地为大家导演排练节目,对唱段中的一唱一念、一招一式都不轻易放过,反反复复让孩子们练到了张口自然上腔,举手投足都附合角色规范的“火候”,这样勤学苦练,加上三个孩子都很聪明伶俐,节目排练得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些标准本应是对专业演出人员的要求,但这是政治,政治标准是统一的,不分你我,不分业余与专业,你做不成,就是“政治问题。”

  她知道,这次在全市造反派“高级”头头面前登台表演,一人演砸了,必然“株连”她和所有孩子,甚至每一个人的家庭、亲属,这可真是一人出差,“全军覆没”的险事。

  眼下的“政治”是严肃的、无情的、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真是大意不得。可是现今每一个人都离不开“政治”,不论你情愿不情愿,在“史无前例”的年代,处处都是政治,事事是政治,说话是政治,做事更离不开政治,这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做人的政治年代。

  孩子们虽然长大了,可是他们的“政治头脑”还不成熟,金应杰下定决心把这个“政治责任”自己担起来,为了负好这个“政治”责任,他除了教会孩子们的扎扎实实地排练好样板戏,完成好这次“政治任务”之外,她还要做好孩子们的“政治靠山”,既要托起他们重担,又要教会他们轻松,否则,“阶级斗争”的弦绷的太紧了,脆弱的年轻人是容易发生意外的。

  这么想着,金应杰便以“内紧外松”的情绪安慰大家:

  “孩子们,不要怕,那是舞台,不是刑场,只有灯光,没有血光。你们都很聪明,节目又都十分熟练,就象你们在学校学的文章一样,只要学得好,你们还怕进考场吗?”

  “对呀,杨光你怕什么?有金姨领着咱们哪!再说,你在学校背诵课文就出名,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那么长,你都背诵得滚瓜乱熟,这点唱词算什么?乐器一响,顺着调就唱下来了。毛主席说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事咱先不用怕,上了台咱就是英雄!造反派们在那听咱的,他们就算大白菜!一句句唱,认真点,没问题!”郭栋毕竟是军人的儿子,说起话来底气格外足。

  金铭说:“就算咱上台亮相乐一回,出了差大不了叫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哪也是被人教育,地点不同而已。妈妈我们都能行,你放心吧!”

  五龙市文化宫是本市仅有的几个场面大一点的千人剧场。今晚,舞台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五龙市革命群众大唱革命样板戏演出大会”的黄字红布大横额,台上,灯光闪烁,绒幕垂垂,把现场气氛显得隆重而又肃杀。

  台下,前排坐满了本市“造反派”大大小小的头目,“五龙市革命委员会”负责文艺工作的几个人文质彬彬、毕恭毕敬地向造反派头头和军政方面的领导们打着招呼,时而交头接耳,时而点头示意。

  楼上楼下的观众席上,可算是“座无虚席。”这“席”绝不可能有一位“虚”的,因为每一个座位都有号码,通过基层“革命委员会”发到每个人手里的票上也有座号,“对号入座”、“不得缺席”,就是这次政治活动对每一个持票人的“政治要求”。准时到场看戏,便是严肃的“政治任务”。

  其实,八个样板戏演了多少年了,这些年,中国大陆的文娱生活也只是有这八个样板戏。剧场里、街头上、银幕上,演的都是这八个样板戏。

  重复的效率是极为明显的,年复一年,久而久之,不论年老的年少的、男人还是女人、干部还是学生、工人还是农民,几乎人人都能把八个样板戏的“革命故事”讲述下来。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哼一段或几段样板戏唱段。铺天盖地的样板戏普及工作已使人们对八个样板戏的人物、情节、唱腔、台词达到了耳熟能详的程度。

  这是自人类史以来在全世界范围内从未达到的“空前”效率,然而,人们早已经听腻了,看腻了,却对这标志着“政治”的号召与安排不敢腻。叫你来,你必须来,叫你到,你必须按时到,没有到的人,会按座号和发放的剧票查出你来,那你就有“政治后果”了。

  满剧场里的人如偶呆坐着,没有通常人在艺术剧场里欣赏艺术那种快感,倒是忐忐忑忑的,生怕有什么言行不当,成了无处不在的“造反派”纠察对象。

  锣鼓终于敲了起来,乐器终于响了起来,大幕终于徐徐拉了开来,人们机械地把巴掌拍了起来。

  随着一遍遍紧锣密鼓声,一阵阵乐器演奏声,一出出革命样板戏,循规蹈矩地演了下去。

  该金应杰和孩子们上台表演了。在舞台侧面,金应杰对孩子们再一次进行安慰和鼓励:

  “孩子们,你们都是大人了,勇敢、沉着、胆大、心细,今天一定会成功!”

  从侧幕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孩子们的心都在止不住地蹦蹦乱跳。这毕竟是他们头一回登上这么大场面的舞台呀!这毕竟是不可大意的演出活动啊!这毕竟是在本市的高端造反派头头和领导面前接受监督式的表演呀!

  郭栋和杨光不约而同地上前握住了金应杰的手。片刻,金应杰又腾出手来搂了搂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女儿金铭。

  报幕人已站在台前报幕:“下一个节目,革命现代京剧唱段:“智斗”。

  “智斗”是八个样板戏之一《沙家浜》里的选段,说的是共产党员地下工作者阿庆嫂,在共产党地下联络点的“春来茶馆”,与国民党土匪司令胡传魁及其参谋长刁德一之间的一场斗智的故事。

  按着规定的服装模式化装成阿庆嫂的金铭,化装成胡传魁的杨光,化装成刁德一的郭栋,按照全国统一的样板戏演出套路,一一出现在全国一个模式的舞台上。

  见是三个小青年演员上场,呆板的观众席上立即涌起了一阵活跃的气氛,这种特殊演员的新鲜劲,先就令困乏了的千百个观众的精神为之一振

  。装扮成国民党参谋长刁德一的郭栋那种表演到位的动作更引起了观众一阵笑息,在这唏唏嘘嘘的骚动声里,郭栋腔调油亮地开口道白:

  “司令,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哪!”

  扮演胡司令的杨光本是个小胖子,但肚子还是不够标准,金应杰为他化装时便在腹部捆绑了一个小包袱。这一来,外套上国民党黄军装,再扎一条皮腰带,昂着头,挺着肚,倒也蛮象。只听他马上回答刁参谋长:

  “你说的是她?”

  接着便有板有眼,铿铿锵锵地唱: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七八个人来十来条枪

  遇皇军追得我蒙头转向,

  多亏了阿庆嫂

  她把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她那里提壶续水无事一样,

  骗走了东洋军我才躲过大难一场,

  俺胡某讲义气,

  终当报偿!

  杨光那胖胖墩墩的身形,憨态可掬的动作,加上稚嫩的嗓音里强执操作着的匪气调门,引得观众捧腹大笑,唱腔一落,便获得一片热烈的掌声。

  “胡司令,我可没做什么呀,那也是司令的造化!”

  扮作阿庆嫂的金铭,一展眉眼,一挥玉手,一开秀口,便在全场显出了一种又美又妙的艺术效果,观众一下子就被这年轻美丽的姑娘柔美的表演和银钟般的嗓音吸引住了,台下立即有人小声感叹:

  “这岂止是阿庆嫂,太年轻了,太漂亮了,简直是阿庆妹!”

  “美、美,共产党的地下西施!”

  “美女,真正的美女!”

  观众席里的骚动,金铭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她把一切都倾注在自己表演的角色里,她的神态和角色的情态,简直就是水乳交融,浑然天成了。

  接下来表演的是:

  刁德一(唱):这个女人不寻常!

  阿庆嫂(唱):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唱):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阿庆嫂(唱):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刁德一(白):阿庆嫂,抽烟!

  胡传魁(白):人家不会,你干什么呀?

  刁德一(唱):她态度不卑又不亢。

  阿庆嫂(唱):她神情不阴又不阳!

  胡传魁(唱):刁德一,搞的什么鬼花样?

  阿庆嫂(唱):他们到底姓蒋还是姓汪?

  刁德一(唱):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

  阿庆嫂(唱):我必须察言观色把他防!

  刁德一(唱):阿庆嫂,

  适才呀听得司令讲,

  阿庆嫂真是不寻常,

  我佩服你沉着机灵有胆量,

  竟敢在鬼子面前耍花枪,

  若无有抗日救国的好思想,

  焉能够舍己救人不慌张?

  阿庆嫂(唱):参谋长休要牛谬夸奖,

  舍己救人不敢当。

  开茶馆,盼兴旺,

  江湖义气第一桩。

  司令常来又常往,

  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

  也是司令洪福广,

  方才能遇难又呈祥。

  刁德一(唱):新四军久在沙家浜,

  这棵大树有阴凉,

  你与他们常来往,

  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

  阿庆嫂(唱):垒起七星灶,

  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

  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

  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

  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金铭这段绘声绘色,夹白夹唱的精彩表演,吸引了每一位观众专注的目光。

  她的一颦一笑,追人神往,招招式式,不失套路,出手投足,精到准确,简直是与训练有素的专业演员一般无二,特别是她那涮杯,泼茶,眼转,手转,杯转,一连串的奇妙表演,加上一泼残茶同时,郭栋扮的刁德一,惊愕的一躲,动作的准确,配合得恰到好处的表演效果,简直令内行的观众拍案叫绝!

  金铭唱完最后一句,依弦收腔,嘎然而止的一刹那,观众席里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智斗”演出成功了!

  三个孩子们谢了幕下来,就被等在下场侧幕里的金应杰一把搂在怀里,她那止不住的欣喜热泪,洒在孩子们的脸上。

  来不及欢庆,又要登场第二个节目。这是金应杰和女儿一起表演的“红灯记”选段。

  娘俩刚一上场,观众一看,刚才表演阿庆嫂的女孩子又亮了相,便先就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红灯记”说的是并无血统关系的三个人家,不同辈份的人,组成的一个特殊家庭,进行抗日活动的故事。剧中人李奶奶是位老人,李玉和是位铁路工人,李铁梅是年轻姑娘。金应杰和女儿演唱的是这部戏里的“痛说革命家史”一段。

  扮作李奶奶的金应杰先演唱:

  十七年风雨狂,

  怕谈以往,

  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钢,

  几次要谈我口难张。

  看起来你爹爹此去难回返,

  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

  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

  说明了真情话,

  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

  要挺的住,你要坚强,

  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

  金应杰这段老旦唱腔真如重操旧业,宝刀不老。

  年轻时金应杰就受人指点,学过京剧。“唱、念、做、打”,都苦练过,“生、旦、净、丑”,也都谙悉,只是那时唱的都是传统戏,没有样板戏。

  这一段演唱,字正腔圆,韵味入耳,令台下的老戏迷们陶然自得,纷纷叫好。

  我爹爹象松柏意志坚强,

  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员,

  我这里举红灯决不彷徨,

  红灯高举闪闪亮,

  照我爹爹打豺狼,

  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美丽俊俏的金铭,柔中带刚,刚柔相济地成功演唱,再一次打动了观众,大家一再呼叫,再来一段,直到妈妈和她一起回来又谢了两次幕,才在观众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中走下舞台。

  天刚刚亮,金铭家的门就被人敲开了。

  敲门的人是个解放军。进了屋,这位年轻的解放军就问:“你们家姓金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金应杰狐疑地问。看是解放军,金应杰倒没有精神紧张,只因来访者太突然,心里不禁打着鼓。

  “金铭是你什么人?”那位解放军笑盈盈地问。

  对方问的是自己的女儿,问话的人脸上没有阶级斗争,而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的样子。金应杰先就放下了一半心,她觉得这情形不属于“善者不来,来者不善”那话。

  “啊,是我的女儿。您找我女儿有什么事吗?”金英杰尽力按捺主内心的激动和几分不安,尽量平静地问对方。

  “是的,让你女儿今天上午八点钟到区武装部去一趟。”来人不明不暗地说明了来意。

  “到区武装部?有什么事?”金英杰紧忙又问了一句。

  “你就让她按时到吧,具体什么事我现在还不便说,这是我们的纪律。不过大婶您不必担心,不是什么坏事,很快你就回明白怎么回事。”这年轻的军人言谈举止确与一般年轻人不同,几句话所显示出来的素质是当今那些“造反派”的人不能相比的。

  “好吧,我女儿一定准时到,”金英杰说完这话,那青年军人客气地说了声“再见”,便走了。

  金铭天一蒙亮就到外面买豆浆去了。妈妈这阵子显得十分倦怠,身体也消瘦下来,也许是一个月来的排练、演出累的,或者是巨大的思想压力压的,人就是这样,正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时,能够鼎力去抗,当这包袱卸掉以后,却终因负荷过久、过重,伤了精神,反而跨了下来。

  妈妈身体不好,没有什么营养品补充,如今副食品都凭票供应,非年非节是不供应肉类的,就是白糖、鸡蛋也只是孕妇、残废军人供应一点,普通人一年也难吃上几个鸡蛋。金铭便每天一大早起来去买豆浆、油条,好给妈妈补补身子.油条也要凭粮票买,还要排长长的队伍,每天为了能让妈妈早点吃上早点,金铭天天老早就爬起来去排队。小吃店每天炸的油条也是限量的,去晚了就买不到.

  见女儿提着豆浆、油条回来了,金应杰便对女儿说:

  “铭铭,刚才咱家来了个解放军,通知你上午八点钟准时到区武装部去一趟,你快收拾收拾去吧。”

  女儿一听,愣愣地问妈妈:“武装部?我个女孩子到武装部去干嘛?“

  “武装部是负责民兵训练和征兵工作的,叫你去,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当民兵不是有年龄限制吗?再说我又是个女孩子,就是征兵,能征几个女兵?现在都在走‘后门’,当女兵的‘后门’更难,咱家也没本事走后门,谁能白白地让我去当女兵?我看这两样都不象。”

  已经长大了的金铭头脑显得很清晰,思路也确实很合逻辑。

  “不管象不象你就去一趟吧,不去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呢?再说来的是解放军,也不是造反派,不会有什么麻烦事。我觉得好事的可能性很大,你就放心去吧,妈妈等你。”

  金应杰冷静地分析着形势,耐心地劝导安慰女儿。

  听妈妈说的有道理,金铭抓紧时间给妈妈热好豆浆,自己又简单地洗梳打扮了一下,就出了门。

  金铭有礼貌地敲门走进武装部的办公室,自己却一下子惊呆了,怎么?郭栋和杨光也在这里?

  郭栋和杨光看到金铭走进来也愣了,问金铭“你怎么也来了?”金铭说我妈妈接到通知让我来的呀!郭栋、杨光也齐声说,我们俩也是接到通知来的呀!金铭赶快小声问他俩知道什么事不?郭栋、杨光一齐摇了摇头。

  “你们三个跟我走吧!”武装部一个工作人员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拿者几张印刷的表格,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对三个人说。三个人也没敢多吭一声,乖乖地跟着人家出了门。

  还是金铭胆大,一出门,她就直问工作人员“叔叔,请问带我们上哪去?”

  “上医院。”那人瞅了金铭一眼,不动声色地回答,

  “上医院干啥?我们又没有病。”金铭看人家对问话没有反感的意思,胆子就更大了,紧追着问。

  “暂时保密。”工作人员还是回答得很简捷。真是“保密”密的一丝消息不漏。

  一听“保密”二字,金铭就想起妈妈讲的老爷按照党的指示进行地下工作的事情。该不是也让我们去做什么“地下工作者”吧?金铭胡乱猜着,不再问话了。

  来到市立医院,工作人员便带着他们三个人走了一屋又一屋,查了一样又一样,只见那工作人员把三张“体检表”放到医生桌子上,医生们吭也不吭一声,开始对他们三个人一一进行体检,这还真象在搞“地下工作”,好象是这个工作人员早就私下里和医生们约好了似的,一切在心照不宣地进行着。

  看眼睛,看儿朵、看鼻子、看牙齿,甚至连手指头、脚趾头都查看,又做了心肺、胃、脾、肝、胰、肠等内脏的检查,整整忙了一个上午。

  “回去吧,听候通知。”出了医院大门,武装部的那个工作人员又是这么简单地说了一声。便拿着那些表格独自走了。

  “妈呀,我们可能要当特务了!”

  三个人一块从医院径直来到金铭家。一路上三个人嘀嘀咕咕地分析了半天,也没有分析出“子午卯酉”来。

  进了门,金铭就因憋得难受,也是为了放松放松自己的神经,便和妈妈开了一句玩笑.

  “皮丫头,解放军能和特务有什么联系?特务是敌人的事,自己人那来的特务?”金应杰知道女儿在开玩笑,和女儿一起放松着心情。

  “有啊,咱们部队上也有特务,我爸那个部队就有个特务连!”郭栋插上来用很内行的语气用事实说话。

  “真的吗?”金铭和杨光不约而同的疑问。

  “真的,我骗你们干啥?”郭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

  “真的也不是特务,解放军部队里的‘特务’,是指执行特别军事任务。”金应杰几乎在用更内行更专业的话语从中解释。

  “妈呀,这特务是我开玩笑的反叫,你们都给我‘特务’晕了,您快说说,到底是要让我们干什么呀?”金铭急不可待地追问妈妈。

  其实,孩子们一进门争着抢着把武装部工作人员带着他们仨到医院体检的事讲完了,金应杰心里就有了谱。但是,现在她还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现在的事情多变,不知什么人一句话,有什么政策一变脸,什么形势一摇摆,原定的事情就可能“泡了汤”,化为乌有。甚至走向反面,好事也能变成坏事,引出一大堆麻烦来。

  有着生活经历和“政治生活”经验的金应杰太知世变之利害了!

  鉴于以上想法,即使好事,也不能把自己猜到的具体事告诉孩子们,否则,漏了出去,被什么人一搅和,那可就真的要“子虚乌有”,甚至变成麻烦了。

  金应杰笑了笑,安慰孩子们,“是个好事,但暂时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出去对任何人讲!”

  又是一个“暂时保密”!“妈呀,你是不是和武装部的人秘密进行地下工作了,怎么武装部的人对我们说‘暂时保密’,你也对我们说‘暂时保密’,你不是地下工作者吧?”女儿金铭焦急地问妈妈。

  “你们要做不到绝对保密,一旦嚷嚷出去,好事也准砸!孩子们,不要多问了,听我的话,好事就一定会来到你们面前!”

  听了金应杰神秘而又严肃的嘱咐,三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不再言语了。

  天刚刚黑下来,郭栋象一只猫一样悄悄来到金铭家,他轻轻叩开了门,没等金铭把门全打开,就先做了个不要说话的示意动作。便象“地下工作者”一样,一闪身,进了门。

  “你爸爸有信了?”见郭栋神兮兮的样子,金铭妈妈单刀直入地小声问郭栋。

  “啊呀,金姨您真是神算啊!我爸爸给打听到准确消息了,但是告诉我要暂时保密!”郭栋也显得正经神秘起来。

  “妈呀,这是怎么了,怎么到处都在‘暂时保密,’该不是要送我们上前线打鬼子吧!”金铭极象妈妈,性格开朗,迂事不慌,总是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情态。

  “现在哪来的鬼子可打?栋栋,你说吧,姨听着,给你保密。”金应杰心里明白,郭栋一来,准是要报告消息的,只是因为高兴,故做神秘而已。

  郭栋凑近金应杰的耳朵,小声说:

  “我们仨要当兵了!”

  虽然声音微小,机灵的金铭却听得真真亮亮,她一高窜到炕上,滚在妈妈的怀里撒起娇来:

  “妈妈,本姑娘是女兵了!‘飒爽英姿五尺枪’,中国人民解放军女战士!”

  又一忽隆跳下炕,挺直着身子,很艺术地举起了小手:

  “敬礼!妈妈首长!”

  年轻的姑娘心里一下子乐开了花,妈妈金应杰却显得十分沉静,她好象早就知道了此事,赶紧嘱咐女儿:

  “小点声,鬼丫头,小心走漏了风声,八字才见一撇呢!”

  这消息不能不让孩子无比兴奋!长时间以来,孩子们即不能在校读书,又待在家里无事可做,年轻人哪象上了岁数的人呆得住?他们确实因无事可做,无计可施,困得难过,憋得难受。

  过去从学校毕了业,国家给安置工作,现在不是了,青年人的出路就是三条:下乡、接班、当兵。

  下乡就是到农村去插队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条路金铭眼下走不了,因为二个姐姐都已经去了农村,做了“知青”,政策允许每家父母身边留一个,她就是政策允许留城的。杨光也走不了这条下乡做“知青”的路,因为杨光连走这条路的资格都没有,下乡“插队”是对城市户口的“知识青年”制定的政策,杨光原本上就是乡下人,户口在农村,虽然从小就在姥姥家生活,但因为户口性质不同,算不上“城市知识青年”。城市和农村的户口是雷打不变的,谁也不敢改动,也无法改动,这也是严肃的“政治”问题。至于郭栋,虽然是部队干部子女,也算“城市知识青年”,随时可能走这条路,不过尚未轮到他头上。

  第二条路是指自己的父母退休后,到父母单位顶替父母的茬,做父母所在单位的职工,这叫“接班”。金铭父母尚年轻,离退休还早着呢,只能在家呆着、等着。郭栋是军队干部子女,“接班”的政策里没有涉及军队这一条,所以郭栋享受不上这一条。至于杨光,属于农民子女,当然挂不着这条专指城市单位的“接班”政策,要接班,也只能接父母的班去当农民,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对城市还是农村户口的人都不加限制,均可走通的一条路就是第三条:当兵。但是,广泛允许的大前提下面,都有十分严格的小前提要求:要求必须在法定年龄之内,政审合格、体检合格,这些还是“基本要求”,“基本要求”之下,还有许多具体要求,不具备这些要求所达到的标准,参军决非轻而易举之事。

  除了这三条“公开”之路,还有一条人人皆知的“不公开之路”,那就是“走后门”。指的是按这些政策规定的“前门”进不去,靠私人“关系”,靠私下“活动”本事。只要本事大,,有人暗中帮忙,不论你是否具备条件,是否合乎政策规定,想当工人就当工人,想进机关就进机关,想当兵就当兵。不过因为不光明正大,不合政策规定,“正门”进不去,只能“暗箱”操作,悄悄地从背地里进去,这就叫“走后门”。

  金铭的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无权无势更无钱,没“本事”走得了“后门”。杨光家在农村,农村的人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本事。姥姥又是一个年迈家庭妇女,“两眼一抹黑”,和“走后门”也挨不上。

  至于郭栋,他爸爸郭团长想通过关系“走后门”把儿子弄到部队去当兵,那可是手到擒来之事,可郭团长不干。郭栋磨叽了多少回,郭团长对这条路是“雷打不通”。“有本事自己应征入伍去!”这是每次儿子向爸爸磨叽要当兵时,从爸爸那得到的唯一的答复。

  这几条路金应杰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的孩子眼下是无路可走。但是天无绝人之路,聪明的金应杰一下子瞅上了街道革命委员会交给他唱革命样板戏的机会,她当时觉得,这是个“祸兮福所依”的机会,这事虽然有风险,可是弄好了,有可能给孩子们闯一条出路。

  当时,她倒是没想到到当兵这个茬,她想的是,普及样板戏在全国是个热门,热门里就有热事,这热事就是为了普及样板戏,自上而下层层成立的“样板团”,眼下,“样板团”正在到处选人招人,谁被选招进去,谁就有了正式工作,也就成了职业演员,那就有了“铁饭碗”,这“铁饭碗”里盛的是“皇粮”,是个一劳永逸的差事。

  当然,金应杰知道,要闯进这个圈子,也非寻常之事,但她明白,女儿金铭的“条件”极有希望:女儿人长得漂亮,又是正当年的芳龄,加上多少年来在她熏陶,指导下,能歌善舞,整体素质上,不亚于“样板团”那些演员。

  这是金应杰年轻时就在文艺圈里经历过的经验之思。至于金铭的两个同学郭栋和杨光,她也有过精到的分析:设计一个让郭栋,杨光,金铭,三个人形成不可或缺的机缘,那么,只要金铭成功了,郭栋和杨光也会水到渠成。

  这就是金应杰为什麽专门选定了八个样板戏中,几百个唱段中的唯一一段有三个人一起演,不可缺一的角色戏“智斗”的决策所在。

  现在看来,自己的奇思妙想获得了成功,而且是意外的成功,没想到三个孩子一起被部队上的人看上了,这一定是在市里文化宫演出的戏引起的良好反应的結果,一定是部队文艺单位从中得到信息的结果。

  金应杰再次判断:三个孩子不但被选去当了兵,而且被选中当上了“文艺兵”!

  “地下党”金镇长的女儿金应杰,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为党捐躯的父母们的机敏素质显然具有遗传作用。

  金应杰果然神机妙算,她所预测,策划,分析的结果,事实上都与之完全吻合!

  那天举行的全市样板戏汇演大会,到场的领导都是本市“顶级”人物,其中,除了市革命委员会主要领导,本市几大造反派头头之外,负责本市“三支两军”的军代表也到了场。

  整个演出过程中,其他人的演出,都因人们经常听,反复看,使人们感官和精神上都已形成了一种倦怠之态,都因没有新的刺激因素而出现新的兴奋,新的高潮,唯有金应杰和孩子们的表演成了汇演的“新彩”,个中原因,一是表演者除了金应杰,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这本身就很新鲜;二是三个孩子的表演是那么娴熟,那么标准,简直不附合他们的年令和“一般群众”的身份,令人意外和惊叹;三是金铭姑娘一上装,在台上一亮相,人格外精神,漂亮,格外清丽,脱俗,加上唱腔优美,表演动人,两个节目演出效果都在观众中引起了轰动,给“军代表”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部队也和地方一样,也有普及样板戏的“政治任务”,为了完成这个重大而又艰巨的“政治任务”,部队上也极为重视样板戏演出工作,其中的核心问题,是要挑选优秀的表演人才,部队的人才,自然来自地方,便让在地方上进行“三支两支”的工作人员

  时时处处关注物色演员工作。谁要能推荐出优秀的表演人才,那也是为部队立了一大功!

  就这样,“军代表”们把汇演中发现的出色人才金铭及郭栋,杨光,三个人作为“黄金搭档”,一起汇报给了部队首长。

  首长们一听汇报,喜不自禁,便紧锣密鼓地研究招人方案。

  虽然三个孩子不到应征年龄,但这种情况属于“特招”,惯例允许,又怕动作迟了,被眼下大张旗鼓的竞选样板戏演员热潮中的其他部门,捷足先登抢了去,于是,便十万火急地特派人员与地方武装部联系,才有了一大早来人找金铭他们三个人,到武装部报到并体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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