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听不厌，倦眼观梅三千雪。
伏案笔墨不曾歇，却道寻常不自觉。
树下闻落雪压枝头，梅深藏暗香不语，正如树下负手而立的若无欢，帝天澈刻写完最后一笔，纸上薄茧换来的是生火取暖的竹简，以刀刻字在以笔染墨临摹，废了大工夫换一场空，帝天澈只猜到若无欢是在借此磨他的性子。其他的，连个毛毛边都没摸到，若无欢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帝天澈时常与帝回絮叨这位帝师如何如何，帝回也只是劝他且行且珍惜，实在搞不懂这么一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为何愿意留在他身边？
“写完了就出来走走，最后一场雪隐梅香，错过了，明年未必能看得到。”
若无欢抬手拂去肩头落雪，帝天澈站在檐下接了一手的雪，冰凉的雪水湿了掌心，道：”先生莫要贪凉，雪隐梅香每年都可看到，何必急于一时？“
若无欢回眸看了帝天澈一眼，眸中笑意深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帝天澈心中很不是滋味，他无法理解若无欢，所以不敢踏出那一步。说他怯懦也好，偏执也罢，梦中人的身影挥之不去，纵然许多记忆不甚明朗，但他现在无法接受若无欢，这就是他的心结。
无法做到完全信任，他们就是陌路师徒，若无欢替他谋划，帝天澈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论记忆中的自己是如何的成熟稳重，手段狠辣，现在的他不过弱冠少年，不曾见识过人世间的丑恶，对他而言，手足之情便是最重。
若无欢何尝看不透帝天澈的心思，只是不曾道破，最脆弱的信任，经不起三言两语的挑拨。离心，不过早晚而已，正逢多事之秋，这次的春游便是一个考验，师徒缘分能续多久，就看帝天澈如何选择了。
“先生，该出发了。”
“走吧”
秋辰的出现冲淡了这略尴尬的气氛，若无欢轻叹一声，转身朝外走去，帝天澈看的心头一紧，几步小跑到若无欢身边，与他并肩。秋辰见此，微微皱眉，却不多语，退到一旁，看着两人并排的脚印若有所思。
许多时候的一念之差，会酿成大错，也会成为绝境之中的一线生机，帝天澈是前者还是后者……亦或者，二者都有。秋辰笑着跟在两人身后，很是期待，若无欢的这一局会让他看到怎样的精彩，真是让人拭目以待啊！
还真是声势浩大啊！
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人龙的尾，若无欢的马车在人龙之首的第三，足以彰显身份显赫以及帝对他的态度。第二是若卿歌和太子帝回的马车，两辆马车并排前行，寓意着帝师与皇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往前就是天元帝的马车，不是所有的帝君都是贪生怕死的，这位天元帝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外，他从不需别人为他探路，或者说骨子里的自傲让他不屑如此。
若无欢看着眼前很是眼熟的车夫，有些头疼，一阁之主闲到来给他当车夫，说出去谁敢信！若无欢进了车厢，果不其然看到另一位眼熟的小厮，默默翻了个白眼。帝天澈犹豫要不要若无欢坐同一辆马车时，看到前方的的马车里太子在向他招手。看眼若无欢的马车，帝天澈小跑着去了太子的马车，秋辰对此见怪不怪，这位七皇子殿下涉世未深，亲近之人与外姓之人，自然是前者为先，后者为辅。
马车里，若无欢看着给他端茶递点心的小厮，无奈道：”三哥，回梦楼的生意不好吗？“
装成小厮的冷月白想了想，道：”没有啊。“
若无欢又道：”天星阁近来也很闲吗？“
车夫从外面笑了一句：”不闲，很忙。“
若无欢的话外音是你们究竟是有多闲，又做车夫又扮小厮的，冷月白听扮做车夫的萧泽渊声音中的笑意，也跟着笑了，道：”这不正忙着给我们的师弟保驾护航。群狼环伺，四弟体弱，若不看好了，哪日被人分食，怕是连骨头渣都找不到的。“
一番话说完，若无欢垂下眸子，道了一声：”是啊，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说完，熟练地从暗格中翻出笔墨宣纸，以清秀小楷默写什么，冷月白凑上一看，面色微沉，却也不再多言。
若无欢默写的是地藏经，让一个对抗天命的人去信佛，未免可笑了些。若是换作旁人，冷月白早就冷笑出声。可偏偏是若无欢，他笑不出来，连劝慰的话都不知从何开口，这份压抑的沉默让冷月白仿佛回到了那一日……
北辰狂风卷万里，黄沙覆骨鬼哭坟。
北邙坡下葬何人，征战几年无人问。
北邙坡是天险之地，每逢战乱的兵家必争之地，谁抢到就占有了先机。北辰常年不与外界相通，出去往来的商队，甚少被战乱波及。天元七年，冷月白在北邙坡的尸堆中看到了一个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团，双眼无神的撕咬着尸体上的腐肉，和秃鹰抢食，面无表情地咽下去，食人肉饮人血，尚且年幼的冷月白自然是承受不住的，哇的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那孩子听到声音，麻木的转头看了一眼，月色下他的手脚不自然的扭曲着，血污覆盖在皮肤上，隐隐可以看到破烂的衣服下手腕脚腕上丑陋如蜈蚣的疤痕。冷月白吐的更厉害了，那时的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谁这么残忍，对一个孩子如此残忍？
坡上坡下，孩子用无神的双眼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个人，突然咧嘴笑了，嘴里边血红一片，牙齿上还残留着带血的肉丝，有些骇人，可冷月白却看得呆了。无神的双眼因为这一笑有了神采，那是比天上星子还要明亮的眸子。
“唉，孽障啊……”
师父雪谷的一声叹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浇了冷月白一个透心凉，他想求师父带上这孩子，可他清楚自己的哀求未必救得了那孩子，还有可能成为催命符。跟在师父身边他见过许多的丑陋和不堪，那时师父只是告诉他：”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在你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没有资格替他人说话，亦或是求情！“
本以为雪谷会这样一走了之，谁知道他径自走到孩子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到孩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的又走了回来，看一眼吐的面如土色的冷月白，笑着摇头，道：”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四师弟，现在他还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但总有一日他会与你们重逢。“
一直沉默的萧泽渊突然开口：”他叫什么名字？“
雪谷笑道：”谶语言，世无欢，几世安，他名，若无欢。“
不经意的一眼，冷月白看到萧泽渊眼神中有与他一样的惊艳，就知道这位在深渊中仰望星空的大师兄，再也不会仰望那万里之外的星辰，只要低头，星辰触手可及。
从回忆中走出来的冷月白看着低头专注的若无欢，伸手替他将垂落的一缕头发归于耳后，若无欢抬头看他，一双眸子明亮胜过星辰，冷月白刚要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下了。
”运气不错，遇见马匪了。“
马车外传来萧泽渊的冷笑，若无欢刚要起身，被冷月白按坐回去，他道：”天塌了有师兄扛着，抄经若是被血气沾染，可就不灵验了。“
若无欢闻言端身正坐，提腕高悬在断笔处一气呵成，竟不见续笔痕迹，冷月白笑了下，却是掀起帘子一角闪身出去。
说是马匪倒是有些侮辱人了，那一个个体壮如牛的大汉，拿刀持枪的架势丝毫不逊色随行护驾的精锐铁骑，冷月白坐到萧泽渊一旁的位置，笑道：”要不要打个赌？“
萧泽渊看他一眼，冷月白唇语无声，萧泽渊皱眉，看眼从太子马车跳下来的帝天澈，点了头，冷月白的笑的狡诈，暗牢里的几套刑具可是眼热了好久。
帝天澈几步走到马车旁，看到车夫和小厮先是愣了下，看这二人没有让位置让他进去车厢的打算，帝天澈不敢怒不敢言，只能退而求其次走到车窗旁，轻轻地敲了车厢，道：”先生。“
若无欢将染血的帕子收进袖中，宣纸上满是乌黑的血迹，若无欢无奈伸手，轻轻压下，便什么痕迹都没了，看来是那些怨气不曾消弭，连给他赎罪的机会都不肯啊。
若无欢给自己倒了杯茶，冲去了嘴里的血腥，开口道：”澈儿，进来吧。“
若无欢开口，冷月白看眼面色沉了几分的萧泽渊，心情不错的去和秋辰挤七皇子殿下的马车了。帝天澈以最快的速度钻进了车厢，他可不傻，冷月白的奸诈他可是深有体会，在竹林的两个月他没少替冷月白承受萧泽渊的怒气。
秋辰一见冷月白进来，忙问道：”你和他赌什么了？“
冷月白笑道：”当然是赌四弟会不会让帝天澈上马车。“
秋辰疑惑：”你们是怎么定输赢的？“
冷月白笑的见牙不见眼，道：”我本来也没说胜负条件，不管赌什么，都算我赢。“
秋辰哀叹：”世上有尔等厚颜无耻之人，要城墙何用！“
冷月白收敛笑意，眯起眸子，语声温柔的吐出两个字：“找死！”
萧泽渊看眼旁边马车摇来晃去，面上的不悦淡了些，前面的厮杀可谓是伤亡惨重，不过也与他无关。据说，天元帝是铁蹄战马打下的江山，眼下的马匪不过开胃小菜，他都没出声，萧泽渊更是不急的。
坐在若无欢对面，帝天澈是有些心虚的，明明是帝师陪伴皇子，可他却不顾自己的帝师，去了太子哥哥的马车，被太子哥哥教育了一番。
说他不懂事，被朝臣看到不知情的还以为七殿下对帝师不满，故意冷落，若无欢的处境本就艰难，如此一来，无异于雪上添霜。
看帝天澈局促的样子，若无欢倒了杯热茶给他，也不说话，帝天澈捧着热茶喝了一大口，缓了缓，道：”先生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若无欢闻言，大概猜出那位太子殿下又为他说好话了，并借此口蜜腹剑的教育了帝天澈，这样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是来求安慰？
思及此，若无欢失笑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呢？对与错，你心中已有了决断，我能教你辨人心，明事理，却无法教你何为对何为错。“看帝天澈眸中疑惑，若无欢继续道：”澈儿，世事无绝对，对与错只是从每个人的坚持中分化而来。纵观古今，名臣以死劝谏君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死的惨烈，马革裹尸。史书几笔供后人揣度臆测，歌颂者有之，谩骂者也有之，前者颂他们千古流芳，后者骂他们功高持主。他们只是坚持了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并为此以死明志，你觉得他们对还是错？“
若无欢一番话驱散了帝天澈眸中疑惑，清明浮现，他已经明白了，将茶杯放到一旁，欲起身拱手谢若无欢开导，却忘了这是车厢之中，若无欢闭上眼，耳边听到一声闷响，应该很疼吧。
帝天澈双手捂着头，泪眼朦胧的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太疼了。看到若无欢唇边扬起的不易察觉的弧度，帝天澈是真的想哭了，谁说帝师脾气好，不记仇的。
若无欢实在忍得难受，笑着招手让帝天澈把头靠过来，伸手就摸到了一个不小的凸起，看来是磕的真狠，若无欢翻出药酒晕散在掌心，在帝天澈头上揉按起来，帝天澈舒服的眯起眼，餍足得像只猫咪，就差喵一声了。
若无欢待他越好，帝天澈心中的愧疚越多，为南柯一梦偏执如此虽然荒唐，唯有深陷其中的人方知那份心情。帝天澈哑声道：”先生可恼我不愿与先生并肩同行？“
若无欢手下动作稍有停顿，又恢复如常，说是不恼才是谎话，他亦是人，七情六欲纵然寡淡也是有的。如何甘心受一人清寒之苦，起初也盼过有人与他同行，从懵懂盼到天命苏醒，或许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仔细想想，也就释然了，一人独行总好过尘埃落定天人永隔。
”澈儿，你要记住，做出的选择是不能后悔的。“
这句话在现在的帝天澈听来有些莫名其妙，若无欢知他不记得，也知他终有一日会记起来，那日大殿之上哭泣如稚子的少年皇子，与记忆中的小皇子重叠在一起，若无欢无奈摇头。
果然是当局者迷，这场局他到现在方才看得明白，自始至终被针对的只有他若无欢一人而已！
”帝师，小七，不介意我进来挤一挤吧。“
骑马的帝铭笑得一脸讨好，从马车窗户探头往里看，帝天澈刚要抬头，若无欢手上用力，好好的一个大包被压下去了一半，疼的帝天澈差一点哭出来，到底是娇生惯养的。若无欢笑着对上帝铭略带深意的探究目光，颔首道：”殿下说笑了。“
“啊，真的是特殊待遇，我的马车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舒服。”
马车里很宽敞，躺下睡觉都没问题，帝铭看似无心的感慨在若无欢和帝天澈耳中，却是不同的意思。帝天澈眨了眨眼，解释道：”帝师身体不好，这是帝父允许的。“
“你这小崽子，五哥还没说什么，就护上短了。”帝铭故作嫌弃的看眼帝天澈，若无欢用帕子擦手，帝天澈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不刚不疼了就去和帝铭斗嘴。
“才，才没有护短，不信，你去问帝父。”
帝天澈嘴硬的回了一句，他才不会说怕五哥因为六哥的死迁怒帝师，才抢着解释的。被维护的若无欢看了别扭的帝天澈一眼，清眸中浅淡的笑意如涟漪般荡开，帝铭多看了一眼，心中暗叹，这样一个人有谋能忍的帝师给傻十七，真的糟蹋了。
可惜归可惜，帝铭也清楚天命帝师一旦认主，就是生生世世的忠诚，他回来的晚了。
“好了好了，我不欺负你的帝师，别那么凶，头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帝铭把张牙舞爪的帝天澈按进怀里去摸他的头顶，嘴里还不忘调侃。被自家五哥武力镇压的帝天澈瘪嘴，也懒得挣扎，趴在帝铭怀里打个哈欠，闹腾了半天早就困了，蹭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么睡着了。
若无欢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尚早，还没听见厮杀声，看来今晚要露宿这荒郊野岭了，天元帝还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真不是辅佐的他帝师又是如何的一个人呢。若无欢想了想也没有头绪，从坐垫下的暗格里翻出白玉的棋盘，黑白棋子入手微凉，竟也是上好的凝脂玉，果然够奢侈！
若无缘把黑子递给帝铭，轻声道：”时辰尚早，五殿下可有兴趣？“
帝铭看到白玉棋盘的时候，两眼直放光，忙点头道：”帝师之情，自是不辞的。只是输赢可有筹码？“
若无欢笑道：”殿下赢了，这一套便赠与殿下。“
帝铭道：“如此珍品赠与我怕是要蒙尘了。”
若无欢道：”旁人说我是信的，棋终圣手这么说可就过谦了。“
被投其所好的帝铭也没完全失了理智，他爱棋成痴不假，曾为了一盘残局远赴东瀛，在东瀛留下了棋终圣手的名号，棋终是指他总是在最后十字开始绝杀，反败为胜，高调回国后，游历四国未逢敌手，棋终圣手这个名号就这么奠定下来了。传言终归夸大不符实，至少帝铭本人对此是深恶痛绝。
自那以后，帝铭就不在人前与人对弈了，习性很容易暴露一个人的身份，尘封往事被若无欢一语道破，帝铭也不扭捏，当下黑子先手，一子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