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颜离把药箱子里瓶瓶罐罐的药放到了桌上，按照二钟短信上的叮嘱，将各种药丸配好放进了易小森的手心，然后倒了杯温水给他。
颜离:“你把药吃了，我去洗碗。”
说完她转身去餐桌旁收拾碗筷，然后走进了厨房。
他垂了眸，眉心微皱，深沉的瞳仁里掠过一抹烦闷，烦闷中又夹杂了一丝复杂难耐的情绪。
花花绿绿的药丸被紧紧地捏在手心，指骨泛白，下一秒，手心的药被顺势送进了兜里，他微昂头，喝了口温水。
等颜离洗完碗出来后，看到的便是坐在窗台上抽烟的他，置身在一片阴影中。
少年点了一支又一支烟含进嘴里，狠狠地吸进肺里，又缓缓地吐出来，周围顿时烟雾缭绕，薄凉的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孤冷寂寞的磁场。
天上悬挂着的月亮看上去惨淡至极，发着白灿灿的光，很快就被一大朵乌云遮盖，天空蓦然一片灰暗。
易小森的眼睛有些出神，弯了弯夹烟的手指，朝窗台上磕了磕，烟灰落在上面，很快又被风给吹走。
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遇见的那天。
那天，他的状态很不好，吃了大把的药，在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收到了阿虎的短信，说是有点儿事要跟他商量。
他关了手机，拿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走出了大杂院。
到了阿虎短信里约定的地点后才发现，迎接他的人不是阿虎，而是一群常伴阿虎左右的手下。
那一刻他才明白，短信不是阿虎发的，而是这群衷心于主子的小喽啰想要找自己麻烦。
换作以前，这群小喽啰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那天他状态实在太差，连走路都步子都有些不稳，在吃力的过了几招后就被禁锢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那个曾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冷漠，决绝，孤傲，残忍的易小森，就这样被肆意侮辱，画面诙谐极了。
领头人吐了叼在嘴里的烟，弯腰，一脸讽刺的模样，他抬腿，将鞋底踩在易小森被按在地上的侧脸，肆意发泄着曾经对易小森的不满和埋怨。
易小森被按在地上，僵着身子，哪怕全身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那股疯狂的野性依旧从深眸里放肆的流动着。
他突然咧嘴笑了。
那是他第一次很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废人。
生命的流逝感在这一刻显露得淋漓尽致。
可就在那眼神逐渐灰暗和无望的一瞬间，他看到了躲在石柱子后面的她。
那双眼睛，深黑色木纳又缄默的眼睛，就那么安然又无措的与自己对视着。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就像是在黑色的深海里孤独的漂游着，在游荡在最底端的时候，突然发现底端卷缩了一个人，她抬头，将眼睛里最后一点儿光投向了自己。
并告诉他说，好巧，我也快要死了。
真的是很巧啊……
就这么措防不及的闯进了他的世界，明明知道一片荒芜和萧瑟，她却从未想过要离开。
……
在颜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易小森掐灭了烟，轻身一跃，跨下了窗台。
晚饭过后的他们坐在一起看电视，昏暗的房子里，只有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光砸在脸上。
易小森手里把玩着遥控器，时不时换个频，屏幕上的画面一会儿舞台剧，一会儿偶像剧。
“想看什么?”他低语。
颜离安安静静的，偏过头看了看他。
“都行。”她轻言。
易小森没说话，直到电视屏幕里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后，他一直按着遥控器的手停了下来。
看到了电视里的顾萧，颜离并没有多惊讶，反倒是易小森，转过头，看向了她。
电视里放映着顾萧游泳比赛的画面，观众席上疯狂的粉丝大喊着顾萧的名字，解说员激动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旁的教练绷着脸，在顾萧以第一名的姿态游向终点的之后，沉沉的松了口气。
鲜花，奖杯，掌声，镜头，瞬间将顾萧簇拥。
记者将话筒递给了他，并询问他此时此刻的感受。
顾萧只是安静的看着镜头，目光隔空一切，仿佛是能看见颜离似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温柔的碎光。
但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以往夺冠的笑容，满是冷寂和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记者们也等了很久。
教练在一旁使劲儿的打手势，命令顾萧赶紧回答问题。
姚雪芬着急了，在一堆记者后面轻声喊着:“儿子，说话啊儿子。”
顾萧抬眼，看了看观众席上为自己欢呼的人，不知为何，眼神深深地落寞和淡漠。
在所有人都在他莫名的沉默下安静了之后，顾萧慢慢地举起了话题，冲着镜头挤出一丝怪异的笑。
他说:“当冠军，真是件恶心的事情。”
……
颜离心里轻轻一咯，看着电视屏幕上的他渐渐离开采访区的背影，深瞳微缩。
她认识的顾萧从不会用“恶心”这个词去形容任何东西，那个少年，不管任何时候，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深爱这个世界。
颜离微垂了眸，将视线移开了屏幕。
一旁的易小森往沙发后面陷了陷，烟瘾再次袭来，忍不住又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含进嘴里。
吐出去的烟雾萦绕在眼前，透着一股清冷，眼角眯了眯，似笑非笑。
“很难过么?”他问。
这句不冷不热的话飘进了颜离耳朵里，她突然拉回自己神飘飘的思绪，定眼，转过头看向了正慢悠悠吐着烟的人。
看她这么心神不定的样子，易小森只是淡淡地勾起嘴角，望向了别处。
他记得电视里那个被采访的人，不过颜离从没跟他提过。
颜离轻轻俯身，碰了碰他夹烟的那只手，指腹冰冷的触感让易小森指尖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看向了她。
颜离:“小森，抽烟对身体不好。”
易小森微愣，身体略微有些僵硬。
下一刻，他把烟头按进了烟灰缸里，冒着火星子的灰很快被熄灭，空气里浓重的烟雾也逐渐淡去。
颜离见了，很满意的笑了笑。
片刻，她又慢慢地垂眼。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我只是……”
易小森将深邃的眸光放到她身上，薄唇张了张，问:“只是什么?”
颜离浅浅地吸了口气，秀小白皙的脸上一抹释怀后的淡然。
“只是想彻底抛开过去。”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彻彻底底……”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眼神游离在易小森身上，目光里充溢着杂糅的情绪，表情却是冷清。
她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顾萧，那个陪着她一起长大的男孩儿。
他善良，阳光，温柔，曾对她百般宠溺呵护，他教会她如何褪去戾气，试着大胆去拥抱这个世界，只可惜，她到最后都没能学会。
顾萧对她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以前顾萧还没现在这么忙的时候，他会经常留在四中陪她上课，教她做题，给她买早餐，想方设法的逗她开心。
顾萧性格好，又长着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那时候四中所有人都在八卦着他会不会跟校花孙晓晓在一起，学校里越这样传谣言，他就越大张旗鼓的对颜离好，仿佛是在替无动于衷的她宣誓主权一样。
这些年，她跟着他的脚步走，他伸出手她就牵上去，他给她买洋娃娃她就笑，他问她开不开心她就点头，他问她好不好她说好……
她越发的像一个麻木的机器，好几次，每当顾萧像往常一样抱着她的时候，她都想在他耳边问一句，我的身体已经冷到颤抖了，你感受不到吗?
是啊，除非她死在他面前，否则他怎么会看到她被腐蚀得空荡荡的心?
都说青春期的男孩子都很迟钝，他们总是以自己盲目的方式对喜欢的人好，可她很清楚，顾萧从不是迟钝，他聪明得可怕。
他只是，不甘心，不情愿，到最肮脏的境地去拉她一把。
他只会向她伸出手，明知她够不着，也不肯挪一下脚步，踩上一点点的污秽。
就像每次他送她回家，他都把单车停在楼下，然后站在那儿目送她上楼，哪怕楼梯上的感应灯坏了，她怕黑，他也不会亲自送她到门口。
当她进屋关上门后，屋子里像往常一样，响着各种噼里啪啦暴戾殴打辱骂的声音，然后顾萧就死死捏着拳头，垂着脑袋，咬着牙，在原地静止那么一会儿，就骑上单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离开的路上他有没有要折回来的冲动?他的心里有没有一刻是想要救她的?她不知道，现在，也不需要知道。
她从没觉得顾萧是错的，毕竟没有谁有义务为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买单，所以她离开了，离开了晓晓，离开了胖子，离开了顾萧。
她跟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何必强迫自己融入呢?现在的她，不需要这样做。
窗外纷飞的雪停了，风也变得寂静，暗黄的灯光下，彼此深沉的目光交融着。
易小森看着她，清冷的神情里一抹淡淡地柔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没有错。”他低语。
片刻，他微俯身，垂头，近距离与她对视着，如魅影般清幽地深眸紧锁在她身上。
一股淡淡薄凉的气息包裹着颜离，她沉了沉眼睛，看着他眼中的柔和坚定，指尖颤了颤，心头一紧。
易小森:“颜离，伤心的人不需要有负罪感，该反思的是他们。”
他想让她相信，悲伤的人是有权利选择拒绝的，如果你没有反抗的力量，那就回避吧，回避所有能伤害到你的一切。
易小森定眼看她，目光里涌现一丝安抚的笑意，那笑容并不同以往的虚无，而是满满的坚定。
蓦地，颜离的心里一阵钝痛，淌出一股酸涩。
她的深瞳湿热，眼眶也逐渐腥红，皱紧了眉，淡淡地目光盯着他看。
这么些年来，她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之中，日复一日的折磨，已经把她变成了一个吞刀子都不会喊疼的人。
她的父母厌弃她，恨她，对她说最肮脏狠毒的话，对她施于夜以继日的暴戾，自以为最信赖的人都不肯拉她一把，而是选择视而不见。
在黑暗里走得太久了，满腹的委屈在顷刻间一点一点的崩塌。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来告诉自己说，该反思的是他们。
这一刻，万千冗杂的思绪逐渐缄默。
看着她逐渐泛红的眼睛，易小森心里一沉，目光凄迷。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抹了抹她的眼睛，然而下一秒，她顺势扑进了他的怀里，头深埋在他的胸膛处，紧紧环抱着他。
易小森的身体晃了晃，微愣。
少女瘦小的身体有些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膛的一片湿热，烫进了心口。
片刻，他放下了还悬在空中的那只手，然后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一遍一遍的轻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