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的天色渐渐暗沉，阴云从北边渐渐盖过来，空气中弥漫起潮湿的感觉，凉风呼啸，吹拂着凌霜山的层层树叶，“沙沙”声由远及近如波涛般壮阔，入春的第一场雨没想到一来便是这么大一番动静。
轩窗外风声紧凑，吹着半开的窗子“吱呀”叫个不停，窗前读书的白衣男子淡淡抬眸，望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将窗子合了起来。
风声在屋外呼啸，湮没了林中许多鸟兽的动静，阴雨的到来似乎早被这些与自然想通的鸟兽所知，纷纷向着窝巢中躲去。
祁念掩好了窗子，便又专心致志的看起手中的书。
屋门却在此时“砰”的一声被人踢开。
“你是？”
从门外粗鲁的闯进来的人穿着一身翠绿的外衣，颜色同树林中那些新长出来的树叶有些相似，这人脸上蒙着一条黑巾，看不到长相，肩头还扛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人，那个被扛着的似乎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在他身上一点也没有挣扎。
祁念并没有因为这人的闯入而显得慌张，他那双异常俊美狭长的丹凤眼中透着丝丝冷冽，冷静而审慎的盯着他。
他才问出口，那个绿衣的男子忽然一躬身，转眼将他肩头的那个人“咚”的一声，像丢包袱一样丢到了他的面前来，顺手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巾。
摔在地上的人哼了一声，有气无力的从地板上爬起来。
“锦铖？”见到来人是锦铖，祁念有些诧异，低头去看那个被扔在他面前的人。
“司徒一会过来，你先想想怎么跟他说吧！”
锦铖瞥了一眼被他扔在地上的顾元清，掸了掸衣上的灰尘，板着一张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祁念摸不着头脑的望着地上的顾元清，慢慢躬身将他扶了起来。
顾元清一身上下带了不少伤，好几处都渗着血，祁念将他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没看到有致命伤，松了口气，神情这才严肃起来，冷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元清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牙齿紧咬着下唇，那样子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挨训一样，半天也没做声。
“回答我的问题。”
祁念的声音并没有焦躁或是恼怒，顾元清知道，祁念见到这副模样的自己不可能猜不到自己没有听他吩咐闯了祸，可他总是这般平静，无论遇上什么。
“昨天。”
顾元清隐忍着心底汹涌翻腾的情绪，绷紧喉咙压着声音说道。
“为什么不先回来找我复命，浚阳出什么事了？”
顾元清闻言，始料未及的抬起头，眼神错愕的对上了祁念望着他的眼睛。
祁念锁着眉头，清冷的眼睛里如同寒冬肆虐的风雪一般阴寒的骇人，这一眼，如刀刃般一下便扎中了顾元清心中隐忍着的事情。
祁念是敏感而又敏锐的，从来都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将军的厉害，顾元清早在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便深深认识到了这一点，尽管自己比他年长几岁，可在他面前，或许该说是，在他那与年纪强烈不符的成熟和沉稳之下，他觉得那个年纪小的，仿佛是自己。
“少将军……”热泪忽然从这个已经经历了不少沙场磨砺的铁血汉子眼中涌了出来，那么的坚决，那么的不可遏制，那么的绝望。
“顾家……”顾元清的声音在颤抖，紧握成拳的双手在颤抖，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祁念面前，泪流满面，声音悲惨而坚决的道，“顾家……就剩下我一个了。”
祁念被他这话震得身子颤了两颤，踉跄退了几步扶住桌沿，脸色惨白。
“你说什么？”他的气息乱了，说出的话像游丝一样，虚浮的让人听不真切。
“顾家没了。”顾元清将头深深埋在地面上，哭声从未这般真实而放肆过。
顾家没了，他高高兴兴的从落霞城赶回浚阳做完少将军交代的事情，他以为终于可以和久别的家人团聚了，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疯狂的期待和喜悦，他逛遍浚阳城的大街小巷为每个人买了礼物，可当他推开顾家的大门，里面鲜艳惨烈的红色却转眼击溃了他所有的喜悦。
迎接他的不是家人热情的招呼和温暖的怀抱，而是满眼的狼藉和那些熟悉的面孔却犹带余温的尸体。
顾元清哭着把浚阳城顾家的事情哽咽着说清楚的时候，祁念脸色苍白的坐在卧榻边上，像是被抽掉了身上全部的力气。
司徒来的时候，顾元清便已经伏在地上哭着讲述浚阳的事情，他本来是想前来兴师问罪一番，见此情景眉心一揪，知趣的闭了嘴，站在门口默默听着。
顾元清讲述完顾家所遭遇的事情之后，屋内一瞬间陷入了一片沉默，谁都没又说话，只有屋外的风声从门外吹进来的声音。
屋内还没有点起灯火，浸没在一片阴沉的昏暗中，气氛如同天空中密布的阴云，压抑的有些透不过气。
“顾家正堂的桌子上留着一张纸，写的是一部分祁家军残部的老宅位置，”顾元清的声音愈加激动起来，声音中的愤怒显而易见，他说，“少将军，祁家军中，有叛徒！”
祁念只沉默了片刻，便开了口，道：“那张纸你带过来了吗？”
顾元清从怀中掏出一张仔细折叠的单页，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双手捏紧递上前。
祁念缓缓抬起手臂，指尖却在微微颤抖，司徒见状，直到这时才从门口走进去，换来的却是顾元清警惕的一瞪。
司徒脚下不由得一顿，神色有几分尴尬，道：“喂喂喂！现在说这个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是顾公子，好歹救你命的人里面有我一份，你能不能别把你现在的火气往我身上转移？”
顾元清收回目光，却是望向祁念。
祁念接过他手中的纸，对司徒的话恍若未闻，目光也始终吝啬的没往这边瞧一眼。
司徒只好继续尴尬的站在门口。
“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给他就是！”
祁念手中的纸瞬间皱成一团，他猛地站起了身，眼中是滔天的怒意，那是司徒曾来没见到过的祁念的一面。
“祁念！冷静点！”
司徒神经一紧，猛地出手拦住他莽撞的朝着门外迈过来的脚步，祁念像是一瞬间失去了理智一般，一侧身躲过他的拦截，挥手将他推到了一边去。
司徒拦了个空，脸色也变了。
“现在不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你清醒一点！你要是这时候现身，你自己死了也就死了！整个祁家军都要给你陪葬你懂不懂！”
司徒一着急，转身对着他朝门外走去的背影，扯着嗓子怒吼道。
祁念的脚步闻声果然顿住。
司徒拧着眉，接着道：“眼下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祁家军的亲属为什么会遭到屠杀，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逼你现身，因为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逼你现身，因为你死了，才是真正摧毁祁家军至关重要的一环，你如果现在出去，就是衬了他们的意，这种时候，你犯什么糊涂！”
祁念站在门口的身影有些僵硬，冷风撕扯着他那一身素白的长袍，有种说不出的凄婉。
司徒眉目间也染上了凄怆，见祁念没有继续疯狂下去，声音才有几分缓和，走近他道：“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易冲动的人，也明白祁家军在你眼中的重要，你不是个无情无意的人，可你也不是神，不能将每件事情都算得那么精准，那么天衣无缝，接受这个现实吧！已经发生的事情应该想办法去应对，把伤害降到最小，而不是在这里被怒气冲昏头脑。”
天空的云遮蔽了光明，层层树叶遮掩下，光线更加微弱，四周似乎已经完全落入黑暗之中，祁念还是没有做声，面朝着窗外，任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像一尊石像一般静静的站在门口。
司徒眉头皱了皱，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想安慰他几句话。
“没有了。”
祁念忽然开口，声音尽是冰凉，像是一根打磨锋利的针，一瞬间刺进了司徒的心里，让他落在祁念肩头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收回。
“没有了，”祁念说，“祁家军现在，全军都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