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牧仰面躺在山顶的石台上，合着眼，翘起的二郎腿轻轻摇着。
天赋能力失控，妖仙本人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
他人虽躺在2019年的停星山，看见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虞牧感觉自己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高山的山顶，背着手，眼前是一片浮着淡淡云雾的深渊，天光阴暗，隐约有闷雷翻滚，面颊边不时扫过些蠢蠢欲动的细风。
秦秩正盘膝坐在对面山巅的一块巨石上。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躺在山顶的虞牧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却并无半分改变，甚至连重力的方向也仍叫他只能乖乖相信自己确实是站着。
天越发暗了，若非那仿佛要下坠的黑云的尽头还有一层白边，几乎叫人以为是到了晚上。
良久，雷云终于酝酿完毕，在头顶闷闷地滚了一声雷。
虞牧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这才发现自己已出了满手心的汗。
与此同时，黑沉沉的天空突然雪亮——
即便是天妖的眼，也不免被这强光闪得失明了一瞬。
整张天幕被这一道雷电撕成了两半，层层叠叠的山峰霎时间被这强光映得煞白。
雷声几乎与闪电同时到达。许是响得过了头，除了刚起时的惊天动地，随后居然并不怎么夸张，只有耳内的刺痛与脚下山脉的震颤昭示着这一切的来势汹汹。
虞牧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电闪雷鸣之中的人，手脚冰凉——等这天昏地暗的劫雷过去，底下那硬受了这一道雷的人该成了什么样？
——好在时空乱流在这里停住了，没有让他被迫重温一遍劫云散去后的场景。
幻影分崩离析，山上已是夜深。
虞牧死死地瞪着眼，竭力控制自己的灵力，将原本的空间一点一点重构，终于回过神时，眼角都有些疼。
他深呼吸了几次，坐起身，手脚仍有些颤抖。
虞牧又躺回去缓了一会儿，约莫是稳住了动荡的魂魄，才试探着爬起来。
站立的视野不受石台边缘的遮挡，理应看到山下的城市，然而入眼只是漆黑一片。虞牧只当是方才在那小空间里被雷闪瞎了还没恢复，使劲眨了几下眼，再看时却仍不见一丝属于城市的灯火。
他茫然地望了望四周，似乎明白此等状况的原因，又好像一头雾水——只是没来由想起了白日里那只悠悠然飞过的白鹭。
眼下这境况……他曾想到过的。
他还问过秦秩。
那时的秦秩于修行一途上已推倒重来了不知多少次，早炼就了视灵力如粪土的伟大精神境界，刚刚挥霍灵力榨了一小桶菜籽油，逸散的力量绘就了漫天云霞祥瑞，这时候在竹楼下摇着竹榻看风景，手里撸着软乎乎的狐狸毛，自感人生无憾。
人生无憾的秦上人听了这自暴自弃般的发言也并没多在意，只是满不在乎地扯了一把地上的枯草，搓了搓，泡进了刚榨好的菜籽油里：
“要有一天你真把这天地弄成一片漆黑，我就爆开我这一身灵力，为你点一盏灯。”
如今长夜终是来临了，可履约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说这话时并不是很担心这个，秦秩这一句答得却认真，无意间用力过猛，肉麻得虞牧毛都要炸了，猛地抬起头，然后咻地从他怀里跳出去，在空中变回人形，坐到了边上搁茶杯的石头上。
秦秩兀自自我陶醉着，说：“我不在了也不怕，你拿着这灯芯照样有用。哎哎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好吧，我承认，不会很有用。但那种事情，就算真的发生也该是几千年后了，你心志也会比现在更坚定些，我这点辅助足够了。诶，不对不对，应该这样说——你只要看见这灯芯，就会觉得我还在你身边，当然不会舍得把自己从这个世界孤立出去。”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会舍得剁了这个世界——如果真夸张到粉碎了时空，你应该会游离于宇宙之外，回头看到的也是一片黑。那样更好，那样我的灯就只是单纯地用来给你照明的了，不是法器也不是别的什么，就只是我对你浓浓的爱意！”
——简称完全没用。
虞牧见他越说越不着调，忍不住说道：“你一定要用这么……这么幸福的语气跟自己未来的遗孀讨论身后事吗？”
“……啥？”秦秩好像不认识他一样，“遗孀？！你摸着你良心说话！！”
“我良心活蹦乱跳。”虞牧丢下这一句，跳下石台，随意地拎起篱落边的水桶，“挑水去，不跟你说了——你个水牛，半天就给我喝完了整整一缸水。”
“那也不是我想的嘛，最近修为增长越来越快了，”秦秩好像真的为此很烦恼，“‘重新经历仙途沉浮’的乐趣都体会不到。”
同为妖仙的虞牧能够理解，“被迫变强”有时候确实伤脑筋，不过听了这话还是很想揍这家伙：“啊，原来是这样，可是这跟你喝这么多水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呢？”
秦秩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很认真地回答道：“换一种属性也许更难一点。”
“……”行吧。
可吸收灵力就吸收灵力吧，为什么要用口服的呢？
虞牧甩着水桶走出院门，想着：幸亏这个修炼鬼才看中的是水而不是土属性。
人类就是麻烦，即便生作一个奇迹，修行的起点也脱不出五行的困囿，终点也依旧是……罢了，不提。
说起来，易敬与他的其他转世们比起来，观感上算是与他本尊很相像的，本质上却是最背道而驰的一个。其实也不能怪居月诸等人接受无能，毕竟上古大能变成一个多愁善感又愣头愣脑的小姑娘，任谁也要三观崩塌。
虞牧抱膝坐在山顶石台边，静静地望着山下浓黑的混沌，少顷，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与易敬一样，他也忘记了两个月前后山被人炸出的漏洞。
他不太确定自己逸散的灵力是否足够破开那道潦草的封印，只是，倘若……那，恐怕他并不是简单地把这座山摘出了正常的空间，而是把一切都打乱了。
——就像秦秩当年胡说八道时替他瞎操心过的那样。
无论哪一种情况，此时展现在他眼前的都会是同样的混黑。
可那完全不同。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要解决又是另一回事。反正，无论他怎样勉力去控制，那原属于他自己的灵力依旧固执地四处乱涌，根本不听他的调动。
过了一会，他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遂想着，左右他的法术是连着时间一块儿切，等闲应当没什么人能察觉，只待捱过这一阵，他自然就能收拾，不差这一时半刻。
只是不知还要等多久。
妖仙天然脱离凡尘，凡世生灵——且不说后来如何——上古时也曾怀着对未知的拳拳敬畏之心，奉他们为神灵，说他们承载了所谓天道，殊不知“天道”二字本身也只是人道中的蜉蝣们自己扯出来的字眼。
昼夜更迭，四时流转，生灵由生到死，世间的所谓永恒分明是由无数的有始有终拼凑起来。像他们这样生来就只会闷头上坡、没有终点、也不会盛极而衰的怪物，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说，都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像当年那条老泥鳅那样，生来皮糙肉厚，而灵力增速缓慢，倒还算是幸运的。九尾狐幼年时弱小，成长得却快——真要论起来，这一辈子足以自保又足以自控的快活日子，与妖仙无止境的寿命相比，几乎就只是夏日午后倚在林下石上小憩时的一场美梦。
不知所来，不知所往，守着肿瘤一样一天天膨胀的力量，时时恐惧着失控，亦不知究竟是自己拥有着力量、还是在日复一日的战战兢兢中沦为了力量的奴隶。
故而，一千年前，秦秩陨落之后，虞渊之牧毫无保留地献祭了代表他妖仙身份的时空天赋，建造了那一处秘境，算是纪念，同时也是甩下了这一大隐患。
可……莫名其妙地，秘境崩塌，当年被他嫁接到那座荒岛上的灵力，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他头上。
就算是嫁出去的女儿，也不带丧偶当天就卷铺盖回娘家的。
简直岂有此理。
这不太像是自然法则使然。可放眼世间，除了不知藏在哪里的其他天妖们，他想不出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又有充足的动机——以及彻底开罪他的勇气，能做到这个。
周围的时空已经完全破碎，虽看不见，混乱的灵流却清晰地呈现着一切。
易敬小时候一度沉迷拼图，不仅自己喜欢拼，还喜欢叫人看着他拼——怎奈何脑子不太好使，二十来片的拼图他也能折腾上两个来钟头。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只是难为了观众，每次都得替他急得满头大汗，怎一个抓心挠肝了得。
作为易敬这种二逼行为最大的受害者，这些年来，虞牧对拼图以及拼图类似物都怀有深深的恐惧，如今面对如此复杂的多维拼图——再加上拼图之手不受控制——基本已经自我放弃了。
……幸亏秦秩与他当年的无聊之举，停星山法阵内的草木物件完全不受他影响，令他此时此刻还得以拥有一处平坦的石台以作搁放屁股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