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被人给撕开一道口子，雨哗啦啦撒豆子似落了一地。刘杉跟一堆人从医院里走出来，在大门口焦灼地等待着。同一屋檐下，有人等伞来，有人等雨停。
漠城排水系统并不好。没一会儿，地上积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水坑。夜一点点黑透，有人等得不耐烦，用手盖住脑袋冲向雨里。刘杉抬头看了眼前方，不断有撑伞往医院走过来的人，他们陆续接走了身边的人。
刘杉看了眼这个，不是他，看了眼另外一个，也不是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身边扎堆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刘杉有好几次，错以为高个子来了，他心头激动地直冒泡泡，可随着来人慢慢走近，他看清才发现，有人身形像他，有人眉眼像他，都不是他。
刘杉闷闷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问了句：“打到车了吗？”
一分钟、十分钟……没有回复。他落寞地划掉对话框，点开打车软件。系统显示前头还有56位预约排队等车的人，预计需要等待两小时。手机右上角电量血条只剩下3%的电。距放学只有十分钟，刘杉心里默默盘算着，医院距离学校不过20分钟的路程，跑回去洗个热水澡，刚好能在宿舍查寝前躺床上。
“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了。”刘杉点开微信跟高个子的聊天对话框，刚点击完“发送”，手机就自动关机了。他认命般把两塑料袋东西塞校服里，然后一头扎进雨里。
另一头。
高个子冲到大马路边用力地朝来往车辆招手。大雨之中，他淋成了一个水鬼，不住地用手臂擦着流到眼角的雨滴。马路上的小汽车跟小蚂蚁一样，密密匝匝，他焦灼地想打车，绝望地发现，来往车辆十辆中有九辆是私家车，偶尔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车载LED显示屏上的大红的“有客”两个字，像往心口扎的刀子。
高个子性子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耐心已磨尽，掏出手机想给他爸打电话让他爸开车来接。一眼看到通知栏弹出的两条新信息，均来自刘杉，他一一点开。看完后，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太妙。
高个子急哄哄发了条语音问小刘什么意思，没等到回应，他又发了条过去，还没回应。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闷地呼了一个微信语音电话，显示对方无人接听。
高个子像一个被戳了个洞的气球，咽了咽口水，也没继续等车，径直冲进雨里。他长手长脚，跑步带风，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小刘。”
路上打伞的人好奇地看着身旁这个高个子男孩。从他慌乱又不安的眼神和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路人脑补出这个陌生小伙子丢了孩子的悲剧故事。
这些高个子不知道，他想着小刘这个小老弟真是太不够义气，他淋雨去打车，他倒好，说走就走。
等找到刘杉，一定好好教育一番，高个子在心头暗暗赌咒发誓道。
医院和学校之间，有好长一段路没装路灯，路边栽满浓密又青绿的树，树影婆娑，雨滴噼里啪啦，像在施酷刑。
高个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一口气跑到这儿，心里头发虚。他打开手电筒，看了下四周，除了树就是大马路，空无一人，怪吓人的。
“小刘。”高个子放慢脚步，怯生生往前走。
那头。
刘杉体弱，跑了没一会儿，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给堵住了，沉甸甸，就连呼吸都重了起来。他停下脚步，改成小碎步走，走了没多远，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呼喊声，他回头一看，一对撑伞行走的小情侣黏黏糊糊，恨不得脸贴脸，他胸口像浮了一层油垢，想吐又吐不出来。
刘杉难受极了，他靠着一棵树蹲下来，脑袋埋进臂弯里，突然就想哭，那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十七岁的骄傲少年对病体的无力感，那是越不过的崇山峻岭。
“小刘。”有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音量很小，还有点飘，像害怕惊动什么似。
刘杉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没搭理。他休息了一分钟，尝试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抓紧。他一抬起头，视线正前方看到有个人打着手电筒，做贼似，含胸驼背，口中念念有词。
“那个……”他看清来人，犹豫了下，想喊“刘杉”，可这两个字烫嘴，说不出口。喊“哥”他更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憋出：“我在这里”，微弱的声音旋即就被哗哗大雨给吞没，他像被人扼住喉咙，眼睁睁看着高个子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的事情从小就发生着，上学时，前头走着他们班同学，他每次在后头作死喊他们的名字，可他声音太小，前头走着的人没听到，回头看见他，还会怪他太高冷，他也无力辩驳，久而久之，他干脆低头走路，不看来人，就算看到同班同学，也装作没看到，反正无论怎样做都会有人不满意，那倒不如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过活。
高个子和之前的人也没什么区别吧，刘杉心想，然后认命般叹了口气，扶着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高个子平时神经大条，一高度紧张，像一个绷紧了弦的琴，他时刻注意着四周最新动态。
手机“嗡”的一下振动了起来，吓得他快要灵魂出窍。
“龟儿子，你在哪里咯？”一口大渣子东北味儿隔着屏幕喷了出来。
“我在……。”高个子咽了咽口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他爹：……
“附近有啥标注性的建筑吗？”
“附近有……”高个子抬头巡视了一圈周围，然后一回身，目光交汇于一处，周围一切成了背景板，直直射向刘杉。
他背部弯曲成一个“7”字形，脑袋倔强的抬着，鬓角的头发紧贴着头皮，脸色苍白地像打了白粉，大而凸的瞳孔涣散，看起来像上台唱戏的戏剧演员，演的曲目还是虞姬自刎的桥段。
高个子有好几分钟处于失智状态，愣怔在原地。
“你微信发位置来。”电话那头声音惊醒了他。高个子火速把手机往衣服里蹭掉水珠，发完位置，拔腿往刘杉的方向跑去。
“小刘，你这就没意思了，发条消息就走人，打你电话也不接，”高个子暴躁地一把揽过刘杉，气咻咻道，“刚我就是从这儿经过的，我一直在喊你，你听没听见。”
“嗯。”刘杉心虚道。
“嗯你个头，”高个子用力攥着他，“臭弟弟，下回不许这样了。”
“嗯。”刘杉说完，意识到说错话，慌忙补一个，“好。”字。
“一个好字就想打发我啊，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消息急到不行，臭弟弟，你是我带出来的，病还没治好，要是中途出个什么问题，那我哭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你会……哭吗？”刘杉脱口而出。
“当然，”高个子摸了摸刘杉的脑袋，“臭弟弟，不相信啊。”
刘杉没吱声。
“不相信，我现在就哭给你看，”高个子说完，眼一闭，嘴一张，像幼儿园没分到糖的小朋友，哇哇哭了起来，他哭全凭嗓子干嚎，出来的声音实大而空，一听就是在假哭。
他知道自己身高一米八，今年十八岁吗？他智商真的没问题吗？
刘杉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很奇怪，靠他怀里，一开始还有点不安和紧张，现在已经完全适应，更难得的是有种莫名的心安和踏实。